紅燭鎖寒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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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李樽和白孜孜成婚之日,雍和宮正殿,紅燭高燒,光焰幾乎將雕梁畫棟的殿堂映成一片流淌的赤金海洋。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甜膩的合歡花香,混雜著酒宴殘留的酒氣與食物氣息,沉甸甸地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龍鳳呈祥的巨幅喜帳從殿頂垂落,金線刺繡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炫目得近乎霸道。

殿內侍立著數十名宮人內侍,皆屏息凝神,垂手恭立,如同描金繪彩的精致人偶,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唯恐驚擾了這皇家大婚的“喜氣”。

李樽站在這一片刺目的金紅中央,一身玄色皇子冕服,十二章紋莊重繁複,金線繡成的蟠龍在燭火下張牙舞爪,沉甸甸地壓在肩上。他覺得自己像一尊被強行披掛了華服的木偶,被這滿殿的光華、香氣和無聲的注視牢牢釘在原地。

白孜孜這個名字像一個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今日的每一個繁文縟節之上。合巹酒的清冽滑過喉嚨,卻燒灼般滾燙。他清晰地記得方才在喜宴上,父皇欣慰的笑容,母後眼中欲言又止的複雜,還有祖父李玄——那位早已退位、此刻卻端坐上首的太上皇——投來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帶著洞悉一切的平靜,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期許,沉沉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禮成——送入洞房!”禮官尖細悠長的唱喏聲,終於為這場冗長的儀式畫上了句號。

李樽幾乎是機械地轉身,在宮人簇擁下,走向那扇被紅綢裝點得無比喜慶的寢殿門。每一步,腳下厚實的猩紅織金地毯都仿佛帶著粘稠的吸力,拖拽著他的腳步。

寢殿內,紅燭的光芒更加集中,也更加灼熱。空氣中濃鬱的合歡花香幾乎凝成實質,甜膩得令人窒息。他的新娘,頂著繁複華麗的鳳冠,披著象征天家威嚴與夫妻盟約的厚重紅蓋頭,端坐在寬大的、鋪滿百子千孫被的龍鳳喜床中央,像一尊精心供奉的神像,安靜地等待著命運的揭幕。

“請皇子為皇子妃揭蓋頭。”喜娘滿臉堆笑,將一柄纏著紅綢的金秤杆恭敬地捧到李樽麵前,聲音裡滿是討好的喜氣。

李樽的目光落在那柄金秤杆上,冰冷的金屬光澤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沒有立刻伸手。視線緩緩掃過寢殿內侍立的宮人——她們垂著頭,臉上是訓練有素的恭順,眼神卻像無形的絲線,密密匝匝地纏繞過來,窺探著新婚皇子的一舉一動。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夾雜著無法言說的抗拒,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鬱的甜香嗆得他喉頭發緊。聲音努力維持著皇子應有的平穩,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都下去吧。”

喜娘和宮人們顯然愣住了,臉上討好的笑容僵住,麵麵相覷。按照規矩,揭蓋頭、飲合巹酒、說吉祥話……這一套繁瑣的流程,都需她們在旁侍奉引導。喜娘猶豫著,還想開口:“五皇子,這……”

“下去。”李樽的聲音沉了一分,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皇權的冰冷威壓,清晰地回蕩在燭火通明的寢殿內。那股無形的壓力讓所有宮人瞬間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半句,慌忙垂下頭,魚貫而出,輕輕合上了沉重的殿門。

“哢噠”一聲輕響,門扉關閉,隔絕了外界的窺探。寢殿內驟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紅燭燃燒的劈啪聲被無限放大,合歡花的香氣更加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寸空氣裡。隻有他和床上那個頂著紅蓋頭、紋絲不動的身影。

李樽站在原地,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那柄金秤杆靜靜地躺在不遠處的紫檀托盤上,像一把等待行刑的鑰匙。他看著那方紋絲不動的、遮蔽了所有麵容和情緒的紅綢,那上麵金線繡成的鳳凰在燭光下振翅欲飛,刺得他眼睛發澀。

蓋頭下的,是諸侯國垣國的白孜孜,一個代表著和平盟約、卻與他生命毫無交集的陌生人。而此刻,他的心,他的思緒,卻不受控製地飄向了昨夜草原石坳中搖曳的火光,飄向了那雙映著火苗、明亮又倔強的眼睛,還有那低沉講述金鷹故事時,無法掩藏的悲傷。

成婚前夕,母後將他喚至內室,執起他的手,眼中儘是了然與憐惜:“母後何嘗不知你心中鬱結?這些年,你與齊家二姑小姐青梅竹馬、朝夕相伴,連拌嘴時眼底都藏著歡喜。如今驟然要你迎娶素未謀麵的公主,心中酸澀可想而知。”

她輕拍他的手背,語氣鄭重:“這位和親公主自幼受皇室教養,是個皇妃的好人選,她進退有度、恪守禮法,斷不會強人所難。隻是”母後目光一沉,壓低聲音道:“皇家子嗣關乎社稷,隨著歲月流逝,覬覦你皇妃腹中血脈者隻會與日俱增。你身為皇子,身負家國重任,切不可將自己等同於尋常百姓。”

說罷,母後鬆開手,望著他的眼神既溫柔又威嚴:“有些路,吾兒非走不可;有些責任,吾兒非擔不可。這既是皇家血脈賦予你的榮耀,亦是你必須背負的使命。”

“身為母親,又怎能不憂心?你年方十八,芳華初綻,母後隻願你歲歲歡愉,無憂無懼。”

想到母後對自己說的話,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灼熱滾燙。他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踉蹌著衝到緊閉的殿門前,仿佛那扇門是唯一的出口。背靠著冰涼沉重的雕花門板,華服之下,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玄色衣擺被風掀起又落下,如同他被命運反複揉撚的心意——他所謂對齊紓柔的情愫,其實也不過是深宮中困獸望見草原星火時的本能悸動,是金絲籠裡的雀鳥錯將掠過鐵欄的蝶影認作自由。

他這時,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克製,在這隔絕了視線的瞬間轟然崩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了下去,將臉深深地埋進屈起的膝蓋裡。滾燙的眼淚終於衝破了堤壩,洶湧而出,無聲地浸濕了玄色冕服上冰冷的金線蟠龍紋。肩膀無法抑製地微微聳動,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堵在喉嚨深處,隻有沉重的、破碎的呼吸聲,在死寂的寢殿內回蕩。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要背負這些?兄長的太子之位明明穩如泰山,明明自己從未有江山之念,為何祖父的目光總是帶著那種穿透未來的篤定?那草原上渴望的自由,那火光中悸動的心跳,難道都注定要被這金碧輝煌的牢籠碾碎?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他身側不遠處的回廊陰影裡。那腳步沉穩,帶著歲月沉澱的從容。

李樽猛地一僵,所有的嗚咽瞬間卡在喉嚨裡。他狼狽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中,映入一雙玄色雲紋錦靴,再往上,是明黃色常服的袍角。太上皇李玄,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那裡,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臉上沒有笑容,隻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和深沉的憐惜。他並未帶任何侍從。

李玄也緩緩蹲下身,動作依舊帶著昔日馳騁沙場的沉穩。他就蹲在李樽麵前,隔著一臂的距離,目光平視著孫子布滿淚痕、寫滿痛苦和迷茫的年輕臉龐。那雙曾經令敵人膽寒的銳利眼眸,此刻沉澱著如海般的複雜情緒。

“朕知道你會難過,是因為你覺得你的人生之事都被全權掌握,你覺得你不能娶自己愛的人為妻。”李玄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特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直抵李樽心底,“所以,朕過來了。”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李樽怔怔地看著祖父近在咫尺的臉,淚水更加洶湧地湧出。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威震天下的開國皇帝,隻是一個心疼孫兒的老人。這份無聲的理解和陪伴,比任何訓斥都更讓他心防崩潰。

“爺爺……”李樽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為什麼……為什麼一定是我?哥哥……哥哥才是太子!我……我不會……”他急切地、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反駁著祖父那早已刻下的預言。

李玄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更加深邃,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朕說你是,”他打斷李樽,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近乎天命的篤定,“你以後就一定會是的。”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雷霆,重重劈在李樽心上,將他所有的僥幸擊得粉碎。

李玄伸出手,布滿歲月痕跡、卻依舊遒勁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李樽劇烈顫抖的肩膀上。那手掌的溫度和力量,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法抗拒的托付。

“樽兒,”李玄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入李樽的耳中、心裡,“你記住,等你坐上那個位置,這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你!你身邊之人並不重要,沒有幾個帝王的皇後是自己真正所愛之人,眼淚?那是懦夫才有的東西!你得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淚、所有的委屈,都給我死死地憋回肚子裡!一點痕跡都不能露!”

他按在李樽肩頭的手掌微微用力,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孫子淚光閃爍的眼睛:“從今夜起,從你踏進這扇門起,你就不再是朕膝下可以任性哭鬨的孩子了。

你長大了,成婚了,你要像個真正的男人,像我們李家的種,天塌下來,你得第一個給我頂著,用你的肩膀,用你的骨頭,給我撐住了。”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金戈鐵馬的鏗鏘,“你要牢牢記住,愛——”李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門,瞥了一眼裡麵那方紅蓋頭,又仿佛看向更渺遠的地方,語氣冰冷而殘酷,如同淬火的寒鐵,“絕對沒有你屁股底下那張龍椅重要!半點都比不上。”

這番話,像一盆混雜著冰碴的冷水,狠狠澆在李樽滾燙的心頭和淚痕未乾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得他頭暈目眩,渾身冰冷。那關於草原、關於金鷹、關於齊紓柔的所有不甘和柔軟,似乎都被這殘酷的帝王心術瞬間凍結、碾碎。

刹那間,他眸中褪去所有溫度,暗湧的冷意化作實質的鋒芒,像淬了冰的利刃,直教人呼吸凝滯。

李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裡有無儘的複雜,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收回手,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廊下宮燈的光暈裡投下長長的、沉重的陰影。他沒有再說一個字,轉身,邁著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步伐,一步一步,融入了回廊深處更濃的黑暗之中,留下李樽獨自一人,背靠著冰冷的殿門,如同被遺棄在冰天雪地裡。

廊下的風,帶著夜露的寒意吹拂過來。李樽臉上未乾的淚痕被風一激,冰冷刺骨。他維持著蹲著的姿勢,久久未動。祖父那冰冷如鐵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在腦海中回響——“愛絕對沒有你的皇位重要”、“把眼淚憋回去”、“像個男人”、“天塌下來你得第一個撐著”……每一個字都在碾壓著他心中那點殘存的、對溫情的幻想。

不知過了多久,寢殿內紅燭燃燒的劈啪聲似乎變得遙遠。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手,用玄色冕服那冰冷華貴的衣袖,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擦過臉頰。粗糙的錦緞摩擦著皮膚,帶來微微的刺痛,卻也帶走了所有濕潤的痕跡。直到臉上隻剩下緊繃的、冰冷的麻木感。

他扶著冰冷的門板,一點一點地站起身。雙腿因為蹲得太久而有些麻木酸軟,冕服上的金線蟠龍在起身的動作下折射著燭光,冰冷而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鬱的合歡花香再次湧入鼻腔,甜膩得令人作嘔。他努力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將祖父按在他肩頭的千鈞重擔扛得更穩一些。

然後,他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隔絕內外世界的殿門。

寢殿內,紅燭的光焰似乎因為他推門的動作而跳躍了一下。那方鮮豔的紅蓋頭依舊紋絲不動地頂在那裡,象征著等待與未知。

李樽的目光掠過托盤上那柄冰冷的金秤杆。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了過去,拿起它。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像握住了一塊寒冰。他走到喜床前,在距離新娘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他能感覺到蓋頭下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呼吸聲。

沒有言語,沒有溫存的前奏。他麵無表情地,用那金秤杆的尖端,乾脆利落地挑向蓋頭的一角。動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決絕。

嘩——

豔麗的紅綢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翩然滑落。燭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照亮了蓋頭下那張陌生的容顏。

李樽的目光下意識地垂下,避開了那驟然暴露在光亮中的臉龐。他不想看,或者說,不敢去看那即將與他命運捆綁一生的人,此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是羞怯?是期待?還是和他一樣的茫然與抗拒?

然而,就在他視線垂落的瞬間,一個清亮中帶著一絲嬌憨、又隱含嗔怪的聲音,帶著初春溪流般的活力,撞入了他的耳膜:

“大使騙我了。”

李樽的心猛地一跳,帶著一絲愕然,下意識地抬眼看去。

燭光下,白孜孜微微仰著臉,一張臉如同初綻的白玉蘭,皎潔無暇。她的五官是精致而明豔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深邃輪廓,此刻因著薄怒和一絲嬌憨而生動異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如同盛滿了星輝的湖泊,清澈見底,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點點孩子氣的“被騙了”的委屈,直直地望進李樽的眼底。

她的臉頰因為方才的悶熱和緊張而泛著自然的紅暈,像雪地上暈開的胭脂。沒有新嫁娘該有的羞怯低眉,反而規矩的、帶著強烈好奇地平視著他。

李樽愣住了。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沒有眼前她是這般規規矩矩卻帶著毫不矯飾的率真。她身上沒有一絲被強行捆綁的哀怨,反而像一頭誤入金籠卻依舊好奇打量四周的小鹿。

“嗯?”李樽喉結微動,發出一聲低低的疑問,聲音因之前的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他看著那雙明亮得驚人的眼睛,心中的堅冰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活力撞開了一道細小的裂縫,語氣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許,“你不滿意……我的模樣?”

白孜孜聞言,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動。她唇角一彎,那點委屈和嗔怪瞬間被一抹燦爛得晃眼的笑容取代,如同陰霾的天空驟然灑下陽光。她非但沒有回避李樽的目光,反而將臉更湊近了些,仔仔細細地、毫不避諱地端詳著他,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

“才不是。”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和坦率,“大使說,你與畫像上彆無二致。可他們畫得……”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帶著點嫌棄,“太呆板了,太死氣沉沉啦。”

她的目光規矩地流連在李樽的臉上,帶著純粹的欣賞和驚豔,“殿下本人,比畫出來的更加……嗯……”她似乎在尋找一個最貼切的詞,眼睛亮晶晶的,“更加英俊,對,就是英俊!而且……”她的聲音低了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真誠,“比我想象的……更加溫柔。”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卻清晰地落入了李樽耳中。

溫柔?李樽的心弦被這意外的評價輕輕撥動了一下。他看著她近在咫尺、毫無保留的笑臉,那雙盛滿星輝的眼眸裡,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略顯怔忡的身影。方才祖父那冰冷如鐵的訓誡,那關於金鷹的絕望隱喻,在這雙清澈見底、充滿鮮活生命力的眼眸注視下,似乎被短暫地衝淡了。一種極其陌生的、帶著一絲茫然和奇異的暖意,悄然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出來。

他看著她,沉默著,唇角卻不受控製地、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被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和明媚所觸動的、近乎本能的回應,一個極淡、卻真實存在的弧度。

白孜孜捕捉到了他唇邊那抹一閃而逝的弧度,眼睛瞬間彎成了月牙兒,笑容更加燦爛奪目,仿佛整個寢殿的紅燭光芒都彙聚到了她的臉上。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隔著滿室的金紅華彩和濃得化不開的合歡花香。

燭光在彼此眼中跳躍,一個帶著初見的驚豔和率直的欣賞,一個帶著揮之不去的沉鬱和一絲被意外照亮的微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短短一瞬,李樽率先移開了目光。那抹微弱的弧度迅速斂去,眼底深處那無法消弭的沉鬱重新浮起。他沒有再看白孜孜,也沒有去碰那象征著圓滿的合巹酒。

燭火在他輪廓投下幽冷暗影,李樽垂眸撫過腰間玉帶,語調漫不經心卻暗藏鋒芒:“我聽聞,白公主最是知禮守矩。今夜這洞房之儀,莫不是也要將三書六禮的章程,都化作不得不從的鐵律?”

他隻是轉身,沉默地走向那張寬大的、鋪滿百子千孫被的龍鳳喜床。動作有些僵硬地脫下沉重的外袍,隻著素白中衣,然後掀開錦被一角,在最外側躺了下去。

他背對著白孜孜的方向,身體繃得筆直,如同一張拉滿的弓,無聲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他沒有說話,隻是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沉沉睡去。

白孜孜垂眸掩去眼底轉瞬即逝的黯淡,指尖無意識絞著喜服上的金絲繡紋,聲音清淺卻透著恪守本分的克製:“既已拜過天地,自當以禮相稱。往後還望殿下喚我閨名。”

床榻發出細微的吱呀聲,李樽閉著的眼眸掩蓋了眼底翻湧的暗潮,良久才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睡吧,皇子妃。”這刻意疏離的稱謂如同一把薄刃,將紅燭搖曳的曖昧儘數割裂。

寢殿內,紅燭依舊高燃,發出劈啪的輕響。濃烈的花香彌漫在空氣裡。

白孜孜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明亮的大眼睛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渾身散發著拒人千裡氣息的挺拔背影。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委屈,隻是眨了眨眼,帶著一絲好奇和探究。

然後,她自己也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挪到床的內側,學著他的樣子,和衣躺下。她沒有閉眼,而是側過身,一隻手墊在臉頰下,在跳動的燭光裡,安靜地、近乎貪婪地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夫君的側臉輪廓。

那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還有即使在睡夢中(她知道他並未睡著)也微微蹙起的眉心……這一切都讓她覺得無比新奇,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長長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像一隻在夜色中安靜觀察的貓兒。

自垂髫之年起,白孜孜便浸在垣國皇宮的禮樂教化中,將《女誡》《內則》的箴言化作骨血。歲月更迭,她始終端持著雲鬆雪鶴般的儀度,舉手投足皆暗合宮牆裡流淌千年的規矩,連衣袂翻飛的弧度都精準如丈量過的圭臬,永遠都是清泠如月的姿態。

數十載春秋,規矩早已熔鑄為她的呼吸——裙裾掃過青磚的軌跡、執盞時腕骨的角度、應答時頷首的幅度,皆是刻進生命的方圓。那副永遠沉靜若水的麵容,恰似玉雕的觀音像,將皇室禮儀凝作永不褪色的風骨。

長夜漫漫,紅燭淚流。寢殿內,隻有兩人清淺卻毫無睡意的呼吸聲,在滿室的寂靜與華光中,交織纏繞。

他卻在深夜輾轉時驚覺,記憶裡齊紓柔的音容總與草原的風、石坳的火重疊,可真正令他眷戀的並非這個人,而是那份未被皇權染指的純粹與肆意。當祖父的訓誡如重錘擊碎幻想,他才看清自己不過是將年少時對選擇的渴望,錯付成了對齊紓柔灼熱的執念。

白孜孜熟睡時均勻的呼吸聲從寢殿傳來,李樽摩挲著袖中那方被攥皺的素帕,上麵還殘留著齊紓柔臨彆時淡淡的藥香。這香氣曾令年少時的他輾轉反側,此刻卻像一記辛辣的諷刺——他何嘗不知,自己貪戀的從來不是帕上的芬芳,而是那個能自由贈予與接受的自己。

宮牆之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驚起棲在槐樹上的寒鴉。李樽望著它們振翅消失在夜幕,忽然想起祖父說"愛不及龍椅重要"時眼中的冷光。

原來他所謂的情,不過是困在宿命牢籠裡的困獸,對著虛渺的月光徒勞地伸出利爪,而真正的自由,早在戴上皇子冠冕的那一刻,就碎成了滿地無法拚湊的琉璃。

風掠過窗欞,卷走了纏繞半生的相思殘屑,少年時刻在心間的齊紓柔三個字,終究化作了宮牆之外的舊夢,在這一瞬被月光碾作齏粉。

晨光熹微,終於艱難地穿透了雍和宮寢殿厚重的窗欞,將殿內彌漫了一夜的濃鬱花香和燭火氣息衝淡了些許。李樽幾乎是在第一縷微光透入時便睜開了眼。一夜未眠,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塊,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殘留著徹夜煎熬的鈍痛。

他維持著背對白孜孜的姿勢,沒有立刻起身。身後傳來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氣息,顯然她還沉浸在睡夢之中。

聽著身後白孜孜綿長而安穩的呼吸,李樽心中暗歎:她亦不過是命運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既同陷囹圄,自當以禮相待。此後,他定會以皇子妃之禮,尊她,敬她一生。

他無聲地、極其緩慢地坐起身,動作輕得沒有驚動一絲塵埃。眼角的餘光瞥見內側——白孜孜側身蜷縮著,麵朝著他的方向,一張小臉睡得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全然沒有了昨夜初見的嬌蠻大膽,隻剩下毫無防備的恬靜。

李樽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心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抓不住。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披上外袍,沒有驚動任何侍候在外的宮人,獨自一人走出了這間依舊彌漫著新婚氣息的寢殿。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和草木的清新湧入肺腑,讓他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晨光漫過寢殿的鮫綃帳時,白孜孜對著菱花鏡簪上東珠,看那圓潤的珠輝在鬢邊流轉。銅鏡裡映出床榻上李樽昨夜留下的凹陷,像一片無人踏足的雪窪,清冷而寂靜。她指尖輕觸過嫁衣上金線繡就的並蒂蓮,忽然想起昨夜揭蓋頭時,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深邃如寒潭,卻倒映不出半分漣漪。

花的殘香混著晨露的清冽,從窗欞縫隙漫進來。白孜孜將最後一支步搖彆進發間,動作優雅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她知道李樽在回避什麼,就像知道塞外的風永遠吹不進這重重宮牆,但她不願細究。有些真相如同蒙在玉璧上的薄紗,揭開了,反而會露出裂痕。

當她轉身望向依舊緊閉的寢殿大門,忽然想起昨日在禮單上看到的"合巹酒"。那對青玉酒盞此刻正安靜地躺在紫檀匣中,釉色溫潤,卻從未盛過一滴酒。

白孜孜輕輕闔上妝奩,菱花鏡裡的倒影泛起細碎的光,恍若她心底忽明忽暗的思緒。她並非不懂寂寞,隻是比起追問得不到答案的謎題,更願守著這份若即若離的平靜——就像草原上的星子,遠遠望著月亮,不必知曉它陰晴圓缺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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