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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星火與城樓寒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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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熙第一年秋,長安城褪去了暑熱,卻平添了幾分沉鬱。雍和宮內,李樽臨窗而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攤開的《孫子兵法》,目光卻穿透窗欞,投向宮牆外那片被暮色染成金紅的天空。案幾上,明黃的聖旨靜靜躺著,上麵“賜婚垣國公主白孜孜”的字樣,像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眼。

父皇李誌的聲音猶在耳畔,帶著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愛子的期許安撫:“樽兒,白氏乃垣國明珠,性情爽朗,與你年歲相當。此乃國婚,亦是家幸。垣王歸順,需此姻親以固邦誼。”

“父皇,如果兒臣說…”李樽隻是試探性的開口便被立刻打斷“朕知你素來明理,當不負朕望。”李誌的語氣沒給一點迂回的餘地。

不負朕望……李樽唇邊逸出一絲極淡的苦笑。祖父李玄那“金龍降世”的目光,父皇這看似恩寵實則捆綁的“國婚”,還有東宮裡兄長李昀日漸消瘦、籠罩在藥氣與沉寂中的身影……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他越纏越緊。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金籠頂端的榮耀,而是……是什麼呢?是兄長曾經能與他並肩策馬的暢快?還是……一個能讓他短暫忘卻身份枷鎖的、鮮活的身影?

煩悶像藤蔓般纏繞心頭,幾乎窒息。他倏地放下書卷,喚來心腹內侍:“備馬!去城郊!”

他要逃離,哪怕隻是片刻。去那片能容納所有呼嘯風聲的草原,去吹一曲無人聽懂的笛,去放空被“李樽”這個名字壓得喘不過氣的靈魂。

與此同時,太子太傅府邸的後院,卻炸開了一道驚雷。

陽光打在齊府雕花木窗,太子太傅齊鴻儒執起青玉鎮紙,重重壓在案頭剛擬好的婚書草案上。墨跡未乾的紙頁在穿堂風裡簌簌作響,恍惚間竟與幾年前他執筆替大女兒齊紓婉書寫婚帖時的情景重疊。

"柔兒,過來。"他蒼老的聲音驚飛了簷下避雨的寒鴉。

二小姐齊紓柔握著團扇的指尖驟然發白。廊外,三小姐齊紓然正倚著朱漆廊柱,用手把弄著銀簪;而長姐齊紓婉剛從太子東宮歸來,素白襦裙還沾著禦花園的青苔,此刻卻攥緊袖口,將臉隱在陰影裡。

雕花木門吱呀開啟,齊紓婉廣袖低垂,裙裾掃過門檻時沾了泥星,恍若宣紙上洇開的淚痕。她身後,齊紓然指尖纏繞著斷裂的銀簪,步搖流蘇隨動作輕晃,在暮色裡劃出細碎的冷光。兩姐妹的影子交疊在青磚地麵。

"占將軍次子占屈,未及弱冠便封從六品翰林院修撰,占屈文采卓絕、博聞強識,還是殿試一甲第一名。"齊鴻儒的目光掃過三個女兒,最終停在二女兒的齊紓柔身上,"占家世代戍守邊疆,若能結親"話音未落,雨幕中突然傳來金鐵相擊的脆響——是齊紓柔的團扇墜地,湘妃竹骨撞在青磚上裂成兩半。

齊紓婉猛地抬頭,掛在一旁嫁衣上的金線鴛鴦在燭火下刺得她眼眶發燙。幾年前父親也是這般語氣,將她送進太子東宮那座金絲牢籠。而此刻,二妹澄澈的眼眸裡翻湧著驚濤駭浪,竟與當年被迫披上嫁衣的自己如出一轍。

“父親!”齊紓柔剛開口,便被齊鴻儒舉起的手截斷。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占家需得與文官聯姻,而你,是最合適的棋子。”

齊紓然突然輕笑出聲,銀簪在掌心轉出冷光:"好個最合適。當初長姐嫁入太子東宮,今日想將二姐許給武將世家,父親的棋盤,倒真是算無遺策。"她的聲音甜得發苦,驚得廊下懸掛的鸚鵡撲棱著翅膀,撞得銅鈴叮咚作響,驚碎了滿院秋意。

齊紓柔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杏眼圓睜,滿是難以置信的怒火,“父親!那個莽夫!除了仗著他爹的軍功耀武揚威,還會什麼?我齊紓柔就算一輩子不嫁,也絕不嫁給這種隻懂蠻力的粗鄙之徒!”她聲音清亮,帶著草原雛鷹般的倔強。

齊太傅撫著胡須,眉頭緊鎖:“柔兒,休得胡言!他本就是文官哪有莽夫一說,他的父親占楚戚將軍是跟隨太上皇的開國大將軍,戰功顯赫,現在還是總理鑾儀衛事內大臣,人品……雖粗獷些,但也算磊落。他的姐姐更是正兒八經的穹王妃,穹王可是皇上的親弟弟,你年歲漸長,婚事……”

“磊落?我聽聞前日他的手下還在西市縱馬險些踏傷幼童!”齊紓柔打斷父親的話,胸脯劇烈起伏,“父親若執意如此,女兒……女兒寧可死!”她說完,猛地轉身,在父親和姐姐齊紓婉驚愕的目光中,如一陣旋風般衝出廳堂,直奔馬廄。

“紓柔!回來!”太子妃齊紓婉焦急的呼喚被遠遠拋在身後。齊紓柔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棗紅馬“追風”,馬鞭一揚,“駕!”棗紅馬如離弦之箭,載著滿腔的悲憤與不甘,衝破府門,朝著城外那片象征著無邊自由的廣袤草原疾馳而去。她要逃離,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安排,逃離這座將她視作聯姻工具的牢籠。

一瞬間滿園寂靜,齊鴻儒枯瘦的手指撫過案頭破碎的團扇,竹骨裂痕如同他臉上縱橫的皺紋,在燭火下泛著冷白的光。“由她去吧。”他的歎息混著殘燭的輕煙,消散在潮濕的空氣裡,“自小爬樹掏鳥、舞刀弄劍,哪有半分閨閣女兒的溫婉。”

話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女聲刺破凝滯的空氣。齊紓然斜倚在雕花門框上,簪頭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搖晃,恍若欲墜的淚珠。“父親可還記得,當年是誰將二姐抱上城牆,教二姐彎弓射箭?”她唇角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如今倒嫌她不像女子,倒像是”尾音消散在穿堂風裡,卻似一根刺,紮進每個人心裡。

齊紓婉望著父親驟然蒼白的臉色。她忽然想起幼時,二妹騎在父親肩頭,手中的竹劍揮舞得虎虎生風,而父親臉上滿是驕傲的笑容。原來時光最是無情,將溫情淬成利刃,將寵愛化作枷鎖,生生割裂了父女間最後的羈絆。

秋日的草原,天高地闊,長風浩蕩。枯黃的草浪翻滾至天際,帶著一種蕭瑟的壯美。李樽尋了一處背風的緩坡,隨意躺下。身下是乾燥鬆軟的草甸,帶著泥土與陽光的氣息。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青玉短笛,湊到唇邊。

沒有固定的曲調,隻有幾個零落、不成章法的音符,帶著沉沉的鬱結,被呼嘯的風扯碎,飄散在曠野。他閉上眼,任思緒放空,仿佛自己隻是天地間一粒微塵。

就在他心神沉浸於這片蒼茫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擂鼓般敲碎了草原的寧靜。李樽下意識地睜開眼,循聲望去。

隻見遠處地平線上,一騎棗紅快馬如燃燒的火焰般疾馳而來!馬上的女子一身火紅的騎裝,身姿矯健,長發在風中狂舞,正是齊紓柔!她顯然在發泄著心中憤懣,催馬狂奔,速度驚人。

李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那策馬奔騰的颯爽英姿,如同一道撕裂沉悶的閃電,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野性與生命力,正是他心底深處渴求卻無法擁有的自由模樣。

然而,變故陡生!

就在齊紓柔策馬掠過李樽前方不遠處時,不知是踩到了鼠洞還是被草叢中的異物驚擾,馬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長嘶,前蹄猛地揚起,整個馬身幾乎直立!齊紓柔猝不及防,驚呼一聲,身體瞬間被巨大的慣性甩離馬鞍!

更要命的是,她的右腳竟然卡在了馬鐙裡,整個人被失控狂奔的驚馬拖著,在粗糙的草地上飛速滑行!紅衣在枯草上翻滾,驚心動魄。

“不好!”李樽瞳孔驟縮,所有的煩悶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獵豹,猛地從草地上彈起,以最快的速度衝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的動作一氣嗬成,顯示出成年後苦練的成果。

“駕!”他猛夾馬腹,黑駿馬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著那匹拖著齊紓柔的驚馬狂追而去!風聲在耳邊呼嘯,枯草抽打著馬腿和衣袍。李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道被拖拽的紅色身影,計算著距離和速度。

兩匹馬的距離在飛速拉近!驚馬因為拖拽著人,速度稍有遲滯。李樽看準時機,猛地催馬從側方斜插上前,幾乎與驚馬並駕齊驅!他身體在馬背上探出,手臂蓄滿力量,瞄準齊紓柔的身體,低喝一聲:“鬆手!”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猿臂一伸,精準地攬住了齊紓柔的腰身,同時,另一隻手快如閃電般,用儘力氣猛地劈向那糾纏的馬鐙皮帶。

“嗤啦!”皮帶應聲而斷!

巨大的慣性讓兩人瞬間脫離了驚馬,如同斷線的風箏般朝著草地摔落,李樽在落地的刹那,用儘全身力氣將齊紓柔緊緊護在懷中,自己的身體則重重地墊在下方,承受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

“砰!”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兩人在草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激起一片草屑塵土。

世界天旋地轉後歸於平靜。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在耳邊回響。李樽感到後背和手臂火辣辣地疼,胸口也被撞得悶痛,但他第一時間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姑娘,你怎麼樣?”

齊紓柔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腔。剛才生死一線的恐懼還未散去,此刻卻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將自己牢牢護住,隔絕了所有的傷害。

她從未與男子如此貼近,鼻尖縈繞著對方身上清冽乾淨的氣息,混雜著青草與塵土的味道。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對上李樽近在咫尺、寫滿擔憂和緊張的眼眸。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著她自己狼狽的模樣。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夕陽的餘暉灑在李樽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給他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他緊蹙的眉頭,微抿的薄唇,還有眼中那份毫不作偽的關切……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齊紓柔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漣漪。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她,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憤怒,隻覺得臉頰發燙,心跳如擂鼓。

“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嗎?”李樽抱著懷裡的人內心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突然一瞬,李樽也看清了懷中人的臉,先是一愣,隨即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齊紓柔?”

齊紓柔瞬間從那種旖旎的情緒中驚醒,猛地掙脫他的懷抱,忍著腳踝傳來的劇痛,撐著坐起身,強作鎮定,甚至帶上了一絲慣有的、掩飾性的嬌蠻語氣,隻是聲音微微發顫:“怎麼又是你?!”

李樽也坐起身,揉了揉撞痛的肩膀,看著眼前這個明明驚魂未定卻還要強撐倔強的女子,剛才護住她時心頭湧起的那一絲異樣情緒很快被平日的相處模式覆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慣常的、帶著點調侃意味的笑容:“齊二小姐好興致,在這草原上演‘馬踏飛燕’?可惜演砸了,差點變成‘草上飛屍’。”

“你!”齊紓柔被他噎得俏臉漲紅,想反駁,腳踝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嘶”了一聲,痛得皺緊了眉頭。

李樽見狀,斂去了玩笑的神色,目光落在她明顯不自然的右腳踝上:“傷到腳了?”他起身,走到她身邊蹲下,“彆動,我看看。”

他的動作很自然,帶著一種習慣性的溫和與細心。齊紓柔看著他低頭認真檢查自己腳踝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心頭的悸動又不受控製地翻湧起來,讓她忘了拒絕。

“還好,骨頭應該沒事,扭傷。”李樽檢查後鬆了口氣,從隨身攜帶的小囊裡取出乾淨的白布和金瘡藥——這是他成年後養成的習慣,源於對兄長那場意外的深刻記憶。“忍著點。”

他手法熟練地為她清洗傷口(沾了些草屑泥土),敷上藥粉,再用布條仔細包紮好。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動作卻異常輕柔,帶著一種與他皇子身份不太相符的細致。

暮色如墨,將最後一縷天光浸染成深紫色。

李樽屈肘環住齊紓柔膝彎與後背,指節避開她沾著草屑的裙擺褶皺,動作如托起易碎的琉璃盞。廣袖垂落的弧度恰好遮蔽女子滑落的鬢發,他起身時帶起的衣袂卷著鬆木香,將懷中輕顫的身軀穩穩裹住,他把她帶到了旁邊的山洞裡。

李樽將齊紓柔輕輕放在鋪滿枯葉的地上,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肌膚時,心尖微微一顫。恍惚間竟與多年前那個在禦花園裡張牙舞爪的小女孩重疊。那時她也是這般倔強,哪怕被樹枝劃破手掌,也要梗著脖子與他爭辯。

齊紓柔看著他專注的側臉,思緒卻飄回了十年前的盛夏。

暮色漫過禦花園朱漆圍欄時,八歲的齊紓柔,攀著禦花園的梨樹,手裡搖晃著海棠枝偷摘青杏,裙擺被粗糙的樹皮勾出破洞。猩紅的石榴裙纏在虯結的枝椏間,像隻被困住的蝴蝶。

突然響起的腳步聲驚得她差點失手摔落半籃青果,轉身往下看正對上同樣被驚到的李樽——少年束著墨玉發冠,腰間的螭紋玉佩還沾著習武的汗漬。

“大膽!”少年清亮的嗬斥聲驚得她手一抖,半筐青果嘩啦啦墜落。她攥著最後一個酸澀的果子,像隻炸毛的小獸跳下來。

“你敢告訴彆人,我就”她攥著沾泥的裙擺逼近,杏眼圓睜,卻在看清對方袖口的四爪龍紋時猛然噤聲。李樽歪頭打量這個炸毛的小姑娘,看她沾著草屑的發間還彆著朵殘敗的芍藥,突然笑出聲:“野丫頭也會怕?”

這句戲謔點燃了齊紓柔的暴脾氣。她抄起地上的爛果子砸過去,濺得少年月白長衫斑斑點點:“誰是野丫頭!你才是偷看人摘果子的登徒子!”清脆的叫罵驚飛滿園雀鳥,卻讓李樽記住了這個敢朝皇子扔果子的倔強身影。

此後無數個晨昏,太子太傅府邸的回廊裡總回蕩著交錯的爭執聲。李樽總是跟著太子來探望齊紓婉,他總能在假山後撞見從外麵翻牆歸來的齊紓柔,她腰間纏著從馬廄順來的韁繩,鬢邊還沾著柳絮;或是在書房窗外,看見她將繡帕揉成團,砸向試圖偷看她練劍譜的少年。每次對峙都像兩簇不相容的火焰,燒得滿院海棠都褪了顏色。

齊紓柔總是冷著臉將李樽送的西域琉璃瓶扔出窗外,卻在深夜偷偷摸黑撿回來,把收集的螢火蟲放進去;她嘲諷李樽的騎射不過爾爾,卻在他落馬時比誰都先衝上去。而李樽望著她策馬遠去揚起的塵煙,總覺得這京城樊籠裡,終於闖進了一匹不肯低頭的野馬。隻是那時齊紓柔不會知曉,那些看似針鋒相對的日子,早已將名為眷戀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她的心臟。

李樽的手指突然落在齊紓柔的腳踝上把她拉回現實,她感受著他指尖隔著布條傳來的溫度,心跳又漏了一拍。她彆開臉,看向遠處漸漸沉入地平線的最後一縷白,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低聲問:“五殿下不在宮裡好好呆著,跑這荒郊野外來做什麼?”語氣裡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探究。

李樽包紮的手微微一頓。大婚……白孜孜……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重新壓回心頭。他沉默了片刻,繼續手中的動作,隻是眼神黯淡了下來,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奈和疲憊:“逃出來透口氣罷了。”

他打好最後一個結,站起了身,他望著洞口外天邊最後一抹殘霞,聲音低沉地開了口,像是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你知道嗎,紓柔,”他很少這樣稱呼她,“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羨慕你能像這草原上的鷹一樣,想飛就飛,想跑就跑,不高興了,還能像剛才那樣,不管不顧地策馬狂奔,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甩在身後。”

齊紓柔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暮色將李樽的影子拉長,斜斜覆在齊紓柔蜷縮的膝頭。他伸手折下洞壁垂落的野菊,花瓣沾著的水珠滴在她手背,卻驚不起半點反應。“草原的風把你的膽子都吹大了?”他聲音裹著笑意,指尖拂過她被風吹亂的鬢發,動作卻比平日撫弄禦賜的古畫還要輕柔,“敢一個人這樣瘋了似的在草原縱馬,有心事嗎?”

齊紓柔盯著洞外翻湧的雲層,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父親要把我嫁給占屈。”話音未落,洞外突然炸響驚雷,震得岩壁簌簌落土,“傳聞都說他不是什麼好人。”尾音消散在呼嘯的風聲裡,她下意識瑟縮著往陰影裡躲,。

李樽的動作僵在半空,占屈是他少年時就認識的摯友,李樽身上那柄佩劍還是兩人同鑄。可眼前顫抖的身軀卻讓他喉頭發緊——記憶裡的齊紓柔永遠像團跳動的火苗,此刻卻冷得像墜進冰河的玉。他忽然想起自己得知要被迫迎娶白孜孜,也是這般在禦花園狂奔。

“我懂。”他輕聲開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她冰涼的手背,“就像”話未說完,他已鬆開手,轉身拾起洞外枯木。火光燃起的刹那,他側臉的輪廓被映得忽明忽暗,嘴角卻噙著笑,“不過你這匹野馬,就算套上韁繩,怕也是要把人掀翻的。”

跳躍的火焰驅散了寒冷,也映照著兩人的臉龐。李樽將自己帶的乾糧和水囊分給齊紓柔。火光下,兩人相對而坐,少了平日的針鋒相對,多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默契與……微妙的寧靜。

齊紓柔看著他被火光勾勒得更加深邃的眉眼,看著他細心撥弄柴火的動作,心中的情愫在寂靜的夜裡無聲滋長。她知道他不愛她,頂多到喜歡為止,至少不是她想要的那種愛,但此刻能這樣靠近他,分享他的秘密,已是她不敢奢望的溫暖。

火星爆開的脆響裡,齊紓柔抬頭,正撞見他眼底流淌的星光。那笑意與多年前禦花園初見時如出一轍,卻比記憶裡多了幾分讓人心悸的溫柔。洞外暴雨如注,洞內的火焰卻將兩人的影子融成一片,在岩壁上勾勒出曖昧的形狀。

李樽緩緩坐到齊紓柔旁邊,他的目光變得悠遠而複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我生下來,名字就叫‘樽’。太上皇親自賜名,國之重器,社稷之基……嗬。”他自嘲地笑了笑,“從懂事起,我就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祖父那‘金龍降世’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看著我,意味著父皇對我的要求永遠比彆人更冷漠、更嚴。文要通曉古今,武要能安邦定國……從小到大,他待我,不像待一個兒子,更像在雕琢一件必須完美的劍。”

“皇兄體弱,性情溫和,父皇待他,總是多幾分寬容和憐惜。母後知道父皇總是那麼冷漠的對我,母後心疼我,也總想多補償我一些。可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的聲音裡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苦澀,“我隻想……能選擇自己想要的,哪怕我現在都不知道心裡最想要的除了自由,還有什麼。或者,至少能像皇兄那樣,可以偶爾懈怠,可以不用背負那麼多人的目光和期望,可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想起兄長坐在輪椅上的落寞身影,想起那場改變一切的意外,眼神更加黯然,“可我不能。祖父的夢,一直都像無形的鎖鏈……還有馬上要進行的大婚……嗬,又是為了什麼‘固邦誼’……”

他絮絮地訴說著,將深藏心底的無奈、壓抑、甚至是對父親李誌那份隱約的不滿,對李昀遭遇的輕縱,對自己的嚴苛,都在這片無人的草原暮色中,對著這個總是與他拌嘴、卻在此刻顯得格外“安全”的女子傾吐出來。

他並非愛齊紓柔,從小的相識,他溫柔待她,頂多隻有幾個瞬間的喜歡,隻是此刻,她是唯一一個能傾聽他這些“大逆不道”心聲的人。她的野性,她的不羈,在此刻成了他短暫的精神避難所。

齊紓柔靜靜地聽著,看著他俊朗側臉上流露出的脆弱與迷茫,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甜蜜悸動被一種複雜的心疼所取代。原來,這個在所有人眼中備受寵愛、光芒萬丈的五皇子,心中竟藏著如此多的枷鎖與無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窺見了他華服之下的真實。她很想說些什麼安慰他,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最終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她在聽。

不知過了多久,洞壁滲出的夜露在火光中凝結成珠,順著青苔紋路滾落時,齊紓柔忽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洞外落雨。她望著跳躍的火舌將李樽衣擺鍍上金邊,喉間像卡著半片凍僵的玉蘭花瓣:“方才說的大婚”尾音被柴火爆裂的輕響絞碎,驚得洞頂垂落的水滴微微震顫。

李樽往火中添入一截紅鬆,樹脂燃燒的青煙蜿蜒而上,在他眼底織出朦朧的紗。“垣國公主。”他指尖劃過袖中藏著的鎏金婚帖,燙金的朱雀紋在火光下泛著冷意,“一日後,宮牆的琉璃瓦會被喜紅染透。”話音落時,恰好有雨滴撲進洞來,在齊紓柔發間落下細碎的水珠。

她彆過臉去,強撐著扯出一抹笑:“倒忘了恭喜殿下”尾音被突如其來的咳嗽絞碎,掌心的溫度卻灼得她心慌——不知何時,李樽已握住她冰冷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她手背上的舊疤。

那是十二歲那年,她為搶他腰間的玉佩,不慎摔在假山石上留下的。此刻這道疤卻成了滾燙的烙印,灼燒著兩人之間微妙的空氣。李樽望著她刻意揚起的嘴角,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禦花園,她也是這樣紅著眼眶,把他送的香囊丟進池塘,嘴裡嚷著“誰要你的東西”。

火光驟然明滅,將李樽垂眸的影子投在洞壁,睫毛的陰影裡藏著不易察覺的波動。他看見她攥緊的指節泛白,看見她強扯的笑意比落雪更涼,如同看見自己被迫接受和親旨意時,在禦書房摔碎的玉鎮紙——那裂紋至今還刻在養心殿的金磚上。

齊紓柔睫毛上凝著未墜的水光,眼底燒著團將熄未熄的火。她攥緊李樽衣袍的指尖微微發顫,聲線卻如淬了冰的劍刃,字字剜心:“你甘願做這金絲籠裡的困獸,連爪牙都要磨成順從的弧度?”

“紓柔。”他忽然伸手,替她將珠釵插回雲鬢,指腹擦過她耳尖的紅時,聽見自己的聲音混著鬆濤:“也許有些路是命數鋪就的,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心裡多想,可我似乎給不了你,我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可你有選擇的權利,你應該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洞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響,驚起崖間宿鳥,他望著她眼中驟然碎裂的光,終是將後半句咽回腹中——就像你我之間,縱是野馬踏碎草原,也踏不碎這生來既定的棋盤。

李樽垂眸望著自己骨節分明的手,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袖間暗繡的蟠龍紋。他何嘗不知,自出生便被刻上皇家印記的人,生來便是棋盤上的卒子,進或退皆由不得己,連自由的輪廓都模糊得像隔著重重霧靄。

後半夜,齊紓柔因疲憊和傷痛,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李樽脫下自己的外袍,輕輕蓋在她身上。他坐在火堆旁守夜,看著跳動的火焰,眼神複雜地落在齊紓柔沉睡的臉上。她的睡顏褪去了白日的張揚,顯得安靜而美好。

不可否認,她的鮮活和野性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像一束光,照亮了他沉悶的生活。但這吸引,是愛嗎?也許,他對她,更多的是對一種無法企及的自由生活的向往投射?他甩甩頭,不再深想。

天色將明未明,東方泛起魚肚白。李樽看著還在熟睡的齊紓柔,起身將自己的馬匹——那匹通體烏黑油亮、神駿非常的禦馬“墨驪”,穩穩地拴在靠近石坳口的樹乾上。他檢查了韁繩,確保牢固,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蜷縮在他外袍下的女子,眼神複雜難辨。最終,他悄無聲息地轉身,徒步朝著京城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孤寂而決然。

李樽深知自己對她的心意像極了禦花園那池錦鯉——見時驚起漣漪,離後便沉回水底。那份喜歡是簷角落雪停駐發間,卻從未漫過心尖三寸;又似春水煎茶暖過喉舌,終究不是燎原烈火能灼穿肺腑。他看她時眼裡有星光流轉,卻始終映不出山河傾覆的癡狂,就像珍藏的玉扳指雖潤透掌心,到底比不得命匣裡那枚沾血的兵符,能讓他甘願碎骨揚灰。

李樽徒步回到京城時,天色才剛蒙蒙亮。厚重的城門尚未開啟,隻有守城的兵士在城樓上巡邏。他繞到僻靜的角樓附近,憑借矯健的身手和熟悉的地形,悄然翻越了宮牆。當他踏入熟悉的宮道,正想悄悄溜回雍和宮時,卻敏銳地察覺到宮城最高處的明德門城樓頂上,隱約佇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父皇李誌和太上皇李玄。

這麼早,他們為何在此?李樽心中疑竇叢生。他借著黎明前最後的昏暗和宮牆的陰影,屏息凝神,悄無聲息地潛行靠近,最終藏身於城樓垛口下方一處視線死角的陰影裡。

風將上麵的話語清晰地送了下來。

“和你說過那麼多次,劉氏恃寵而驕,其子李岑更是跋扈難馴,屢生事端!你明知前番那個無辜的答應是遭了她毒手,卻隻以‘禦下不嚴’輕輕揭過,後宮人心如何能安?長此以往,綱紀何在?”是祖父李玄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李誌的聲音響起,帶著帝王的沉穩,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辯解和疲憊:“太上皇息怒。劉貴妃她隻是愛子心切,行事難免偏頗了些。岑兒……是朕疏於管教。但劉貴妃畢竟為朕誕育了二皇子,多年來侍奉也算儘心。至於那答應……證據尚不十分確鑿,若貿然處置,恐寒了功臣之心,也……也非朕所願。”他頓了頓,語氣低沉下去,“昀兒的事,是朕一生之痛。朕對岑兒也並非沒有懲戒。”

“懲戒?”李玄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將他圈禁在府中思過數月,然後呢?依舊錦衣玉食,依舊是他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你讓昀兒如何自處?他廢掉的是一雙腿!是整個人生!你讓樽兒如何自處?他這些年是如何照顧昀兒,如何背負著那份自責和愧疚活過來的,你看不到嗎?!”

提到李昀和李樽,李誌沉默了。良久,才傳來他一聲沉重的歎息:“昀兒……朕虧欠他良多。樽兒……朕知道,朕全都知道,他心中亦有怨懟。朕會儘量補償他們。”

“補償?”李玄的聲音充滿了諷刺,“用你的愧疚?還是用你繼續對劉氏母子的偏袒?李誌,你是皇帝,你要做的是明斷是非,執掌乾坤,不是在這兒女情長、優柔寡斷。太子之位雖在昀兒身上,但他……唉。”李玄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無儘的痛惜和某種沉重的暗示,“樽兒……他才是那個能扛起這江山未來的人,你莫要再因私情,寒了真正有擔當的兒子的心,也莫要再讓這後宮,因你的偏頗而永無寧日。”

李誌攥緊腰間玉帶的指節驟然泛白。風卷著他玄色蟒袍的袍角掃過城磚,將簷角銅鈴的碎響碾成齏粉:“父皇何必總拿陳年舊話敲打兒臣?”他側過身時,金鑲玉的發冠擦過女牆青苔,驚落幾星殘陽熔金,“您總說樽兒掌紋裡攥著萬裡江山,難道岑兒靴底沾著的塞北風沙,就鋪不得龍椅下的金磚?”

太上皇扶著雕花望柱的手忽然一顫,腕間蜜蠟朝珠撞出冷響。雲漫過角樓飛簷,將兩人的影子絞成糾纏的墨痕:“你看那箭樓匾額——”他忽然指向遠處的"定邊"二字,蒼老的聲音混著風沙穿透李誌耳膜,“當年樽兒十六歲前往邊疆單騎退敵,箭鏃釘進這匾額時,你那庶出的岑兒還在宮裡玩蹴鞠!”

城磚縫隙裡鑽出的荒草被風扯得嗚咽,李誌望著父親袍角褪色的海水江崖紋,忽然笑出聲來。那笑聲撞在甕城的回音壁上,驚起簷下歸巢的烏鴉:“原來在父皇眼裡,龍裔的血脈輕重,隻看誰的箭能釘穿木頭?”他轉身時靴跟碾碎磚縫的野菊,晨光裡飄起最後一縷龍涎香,“兒臣倒要看看,這萬裡江山是認掌紋,還是認誰站在這城頭上。”

鴉群盤旋的陰影裡,太上皇望著兒子消失在敵樓轉角的背影,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女牆上未乾的箭痕——那是李樽當年和太上皇在城牆練習射箭,射穿匾額時,箭頭擦過城牆留下的細縫,此刻在像一道未愈合的舊傷,正滲出比夜色更濃的血。

城樓之上,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凜冽的晨風呼嘯而過。

牆垛陰影下,李樽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父皇的話,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剮在他的心上。

原來父皇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劉貴妃的狠毒。

他知道李岑的跋扈。

他知道兄長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的愧疚。

可他選擇了維護,選擇了輕描淡寫的“懲戒”,選擇了用“侍奉儘心”、“誕育皇子”的理由,繼續縱容著傷害他們兄弟的元凶,甚至……連祖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劉貴妃害死宮人的事,父皇也選擇了視而不見。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直衝頭頂。李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寒和……失望。對父親那如山般偉岸形象的信仰,在這一刻,裂開了一道深深的、難以彌合的縫隙。原來,父皇的“明君”光輝下,竟藏著如此不堪的私心與偏頗!他所謂的“補償”,在血淋淋的事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沒有再看城樓頂那道身影一眼,隻是沉默地轉身,沿著來時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背影挺直依舊,卻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寂與疏離。晨曦的第一縷金光刺破雲層,灑在巍峨的宮闕上,卻照不進他此刻冰冷晦暗的心底。

對父親的敬仰與期待,如同這黎明前的薄霧,在殘酷真相的曝曬下,正迅速消散,隻留下一個巨大而冰冷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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