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兩條街,林玫朵才敢停下腳步。
她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刺痛,喉嚨乾澀得像要冒煙。
幾縷陽光穿過剛抽新芽的梧桐樹枝葉間隙,斑駁地灑在她泛著潮紅的臉頰和脖頸上。
汗水浸濕了鬢角,幾縷發絲濕漉漉地貼在額際
真是瘋了……明明說好隻是遠遠看一眼的……怎麼就被發現了?他那個眼神……是生氣了?
各種混亂的念頭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攪得她心口發緊,手腳都有些發軟。
直到那棟熟悉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出現在眼前,林玫朵還有些恍惚,腳步虛浮地走了進去。
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清晰地倒映著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燈和幾道模糊而倉惶的身影。
電梯間裡彌漫著上班高峰特有的擁擠和沉悶。
狹小的空間裡塞滿了西裝革履、神情各異的上班族。
濃烈的香水味、提神的咖啡香、以及隱約殘留的油膩早餐味道混雜在一起,熏得林玫朵太陽穴突突直跳,胃裡一陣翻攪。
她微微側過身,儘量縮在角落,視線死死盯著不斷跳動的紅色樓層數字。
“叮!”
九樓到了。
林玫朵幾乎是隨著人流被“推”了出來,腳步還有些不穩。
開放式辦公區早已人聲鼎沸。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密集的鍵盤敲擊聲、打印機工作的嗡鳴、還有同事們壓低的交談聲,彙集成一片熟悉的、忙碌的噪音背景。
她的工位如同一個秩序森嚴的孤島,在喧囂中顯得格外整潔有序。
每份卷宗、文件都按照顏色和類彆嚴格分類碼放,鋼筆與黑色皮質便簽本呈精確的45度角排列,桌麵一塵不染,透著一股冷靜到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林玫朵?”隔壁工位的汪曼曼探過頭,圓圓的臉上帶著關切。“你臉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她遞過來一杯剛買的拿鐵,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滾落桌麵。
濃鬱的咖啡香氣鑽入鼻腔,林玫朵這才遲鈍地感到喉嚨乾渴得厲害。
她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容:“謝謝。”
“可能是有點低血糖。”林玫朵解釋了一句,低頭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爽,也讓她飄散的神智稍稍回籠了一些。
她翻開桌上的日程本,指尖劃過今天要見的客戶名單,目光卻仍有些失焦。
“林玫朵!”汪曼曼輕輕敲了敲兩人之間的磨砂玻璃隔板,聲音帶著一絲愉悅,“走了,開會時間到了。”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會議室方向。
會議室裡,長條會議桌旁坐滿了人。
律所的合夥人之一,也是林玫朵的直屬上級周喬安,正站在前方投影幕布旁,用激光筆指點著複雜的案情分析圖,條理清晰地講解著案件的最新進展和關鍵證據。
他語速平穩,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在座的每一位律師。
林玫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直,專注地翻閱案卷,時不時用鋼筆在紙上做標記。
她時而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時而對著屏幕上的某個要點輕輕頷首,儼然一副全身心投入的乾練律師模樣。
沒有人能從這個冷靜自持、無懈可擊的表象下,窺見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麵:周野仰頭喝水時,喉結在古銅色皮膚下野性地上下滾動;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一路蜿蜒最終沒入那件沾著油汙的工字背心領口……那畫麵帶著灼人的溫度,燒得她耳根發燙。
“……所以,被告方在這個關鍵時間點上的行為邏輯存在嚴重斷裂,這是我們的突破口之一。”周喬安的聲音沉穩有力,他習慣性地環視全場,目光在林玫朵身上停頓了一瞬,“林律,”
他直接點名,“你對這個環節的證據鏈梳理,有什麼看法?”
林玫朵捏著鋼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在紙上暈開一點墨跡。
她抬起頭,神色平靜,眼神清亮,“從現有的證據鏈來看,被告方在證詞陳述與物證呈現之間存在明顯的時間差漏洞,尤其是在監控覆蓋和證人證言交叉印證的部分,存在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點。”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建議下一步重點梳理被告在案發前後24小時內的所有電子支付和通訊記錄,或許能找出更多支撐其行為邏輯斷裂的直接證據……”
林玫朵的分析條理分明,邏輯清晰,每一個論點都切中要害,在座同事們紛紛點頭。
會議的後半程。
林玫朵表麵上仍在認真聆聽,但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不受控製地飄遠。
他好像又瘦了……顴骨都凸出來了……那道傷……是工地上出的意外……工地啊……那麼危險的地方……還是……又跟人打架了……
想到後一種可能,林玫朵不由的心慌。
她低著頭,鋼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勾勒出淩亂的線條。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畫了一個模糊的側臉輪廓,淩厲的下頜線和微微上揚的嘴角……
林玫朵心頭猛地一悸,又不動聲色地將那頁紙張翻了過去,動作流暢得仿佛隻是調整閱讀順序。
會議持續了近一個小時,周喬安依舊滔滔不絕。
林玫朵感覺自己的忍耐力已到極限,她舉手示意,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和歉意:“周律,各位,抱歉,我不舒服,想去下洗手間。”
周喬安的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秒,點了點頭。
林玫朵立刻站起身,匆匆頷首致意,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她快步穿過走廊,目標明確地走向儘頭的洗手間,閃身進去,反手鎖上了最裡麵隔間的門。
“哢噠”一聲輕響,狹小的空間瞬間將她與外界隔絕,成了暫時的避風港。
林玫朵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深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複擂鼓般的心跳。
她深吸了口氣,從西裝口袋裡摸出手機,點開那個加密的相冊圖標,輸入一串早已刻在心底的數字。
屏幕瞬間鋪滿了照片。全是周野。
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揮汗如雨的他,蹲在馬路牙子上捧著一個簡陋飯盒狼吞虎咽的他,收工後靠在斑駁的牆邊,指間夾著煙、眼神疲憊而疏離地望著遠方的他……每一張都是她躲在遠處,用鏡頭捕捉的碎片,每一張都被她反複篩選和保存。
她用力滑動屏幕,直到一張清晰的正臉照出現。汗濕的頭發黏在鬢角,突出的喉結線條分明,下頜的輪廓線條鋒利。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銳利的能夠穿透冰冷的屏幕,直直撞進她心裡。
她就這樣定定地看著,時間仿佛凝固。
許久,她才像耗儘所有力氣般,猛地閉上眼,將滾燙的額頭抵在冰涼的手機屏幕上,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慰藉。
她鎖上手機屏幕,將手機塞回口袋,又從另一個口袋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皮質小本子,封麵已經被翻得有些卷邊發軟。
翻開內頁,密密麻麻的小字,記錄著日期、天氣和簡短的觀察:
“315,晴,他換了新的工裝鞋,黑色。右手指關節有擦傷。”
“422,小雨,午休時獨自在7號塔吊基座角落抽煙。咳嗽得很厲害,應該少抽點。”
“528陰,因工具擺放問題與工友(穿藍條紋背心者)激烈爭執。對方推搡,他攥緊拳頭,差點動手,被另一工友強行拉開。後獨自坐在建材堆上沉默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