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一年,與世隔絕、被史若水道長和歐麥嘎師傅稱為“世外秘境”的九鼎山天石穀,一連發生了好幾台前所未聞、震驚江西(潞江以西)九山十八寨的大事。其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和之二,是統管九鼎山天石穀整整三十年、正值“本命年”的禹老土司,在這一年秋天,被萬裡之外一個毫不相乾的外國人害死了;而繼任土司的,竟然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外來女人。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是江西九山十八寨自女媧娘娘摶土、引繩造人以來唯一一個女土司。
九鼎山天石穀的老土司禹成是清光緒八年生人,民國三十一年秋天剛滿六十歲。(據“也有學問的”歐麥嘎師傅後來說,屬馬的禹老土司,跟他們的大土司羅師傅總統的生日是同一天,比中華民國的蔣委員長土司大五歲半。在禹成土司出生這一年,遠在萬裡之外的日本明治天皇土司,走上了一條崇尚武力征服、企圖稱霸世界的邪路,所以在幾十年後,日本人才會不遠萬裡,跑到天石穀來找美國飛雞。)禹成其實算不上名正言順的土司,在他出生之前幾十年,就已經“改土歸流”了,此後世居天石穀的禹氏土司一直沒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但天石穀人一直公認,禹氏土司世世代代都是至高無上的頭人,公認禹成是禹氏土司中最精明強乾、最寬厚仁慈的土司。民國三十一年秋天,據說美國大土司和中華民國大土司都還活著,而禹老土司和日本大土司已經死了。天石穀人還基本公認,禹成老土司的死,跟還活著的美國大土司羅師傅總統、中華民國大土司蔣委員長和早就死掉的日本大土司明治天皇都有關係。至於二東巴阿牧扒關於禹老土司是死於九龍蠱的說法,則很少有人敢相信。因為這九龍蠱,據說是蠱中最大的土司,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養得起,隻可能跟天石穀“最有學問的”史若水道長產生關係。但史道長跟禹成土司親如兄弟,怎麼可能養蠱去害他呢?天石穀絕大部分人,祖祖輩輩大字不識一個,對跟自己沒有半分錢關係的“學問”,雖然並不比從來沒有見過的所謂“九龍蠱”更有興趣,但也隱約有一種神秘的敬畏感,以為兩者之間,冥冥之中有著一種不為人知的聯係。沒有想到的是,後來,這神秘莫測的“學問”和“蠱”,竟然真的跟“龍”和“鼎”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而禹老土司之死,真的跟“九龍蠱”沒有半分錢的關係。
禹老土司之死,還得從民國三十一年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早晨說起。
那天早晨,同往常一樣,老土司醒得很早。他獨自躺在床上(據說禹老土司和後來的夫人土司從來沒有同過房),等著歐麥嘎師傅送的自鳴鐘敲響。等待的時間似乎比平日漫長了很長,那鐘一直在不緊不慢地“滴嗒”著,遲遲不肯敲響。老土司感到心臟跳動得不同尋常,快一陣慢一陣,快時一聲“嘀嗒”跳三四下,慢時三四聲“嘀嗒”跳一下。他有些緊張,但仍然靜靜地躺著,耐心地聽著,數著,一條條冰涼的汗流從腋窩往下淌。等到自鳴鐘終於敲響六下,老土司迫不及待地一骨碌起床,雙腳一落地,心跳就恢複了正常。他伸腰抬腿活動了一會,感覺沒有異常,就打消了去找大東巴迪尼體古或者史道長看看心臟出了啥子毛病的念頭。
喝過兩大碗衝了三個雞蛋的油茶,吃了一大塊苦蕎麵摻和大煙籽粉做的粑粑,用水煙筒吸足了朵巴煙(一種用大煙漿汁熬煉後拌合車前菜、水芹菜根須或芭蕉葉絲製成的水煙),同往常一樣,老土司隻身信步出門,去巡視他的領地。
禹老土司的領地九鼎山天石穀,據歐麥嘎師傅的說法,是一個連“嘎得”都會妒忌的世外秘境、人間天堂,還有啥子東方伊甸園之類。歐麥嘎師傅的“嘎得”,是“上帝”的意思,也就是天石穀人常說的老天爺或者神仙,秘境和天堂,就是老天爺和神仙們居住的地方。對於歐麥嘎師傅對九鼎山天石穀的一往情深讚不絕口,天石穀人很受用,心裡又有些不以為然。如果“嘎得”、老天爺或者神仙之流要搬來這裡住,他們多半會歡迎;如果上述之流提出要換一換住的地方,他們多半也會願意,因為他們中的好多人,早已習慣了、也厭倦了一成不變的山水田園和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天堂和人間大概也是一個樣。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就極少有人真正走出過這個人間天堂,許多人甚至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九鼎山,到距離三天路程的禹鼎鎮去趕過一次集。
據天石穀人公認“很有學問的”禹三少爺認真考證,說這天石穀,原是女媧補天時修煉的第一塊石頭的一部分。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天上的水土司共工和火土司祝融水火不相容,見麵就掐架。有一回掐得特彆厲害,從天上掐到地下,從地上掐到海裡,掐了九天九夜,水土司共工終於敗下陣來。水土司本來脾氣就不好,那天被打敗了,又灌了九大葫蘆索尼馬酒(據說比天石穀土司府精釀的老壇索尼馬酒還厲害),大醉後一時想不開,就一頭撞在西邊的不周山上。自己沒撞死,倒把不周山給攔腰撞斷了——這不周山,是盤古王開天辟地之後,用自己的手腳化成的四根擎天柱中的一根,支撐著西邊的天。柱子一倒,西邊天就塌了下來,天上降下大火;大地被砸開了一條大裂縫,洪水噴湧而出。大火蔓延,洪水泛濫,人民水深火熱,流離失所。人類之母女媧土司在九鼎山頂堆巨石為爐,取五色土為料,又借來太陽神火,曆時九天九夜,煉成了一塊老大老長老重的五色巨石,好不容易把天補好,不料巨石太大太長太重,不久就有其中一塊斷裂掉落了下來。女媧土司隻好重新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色巨石,曆時九天九夜,用三萬六千五百塊五彩石將天補好。(另外一塊哪裡去了呢?禹三少爺先說是采天地靈氣汲日月精華,變成了一個上天入地的孫悟空,降魔除妖保唐僧上西天去了;後來又說是思慕人間榮華富貴,投胎成了一個愛“鬨騷包”的賈寶玉,跟林黛玉薛寶釵等等一等一的大美人都打過野。大家更有興趣的,不是那塊石頭究竟變成了哪個,而是跟賈寶玉打過野的林黛玉薛寶釵等等一等一的大美人,比不比得上土司夫人——大部分人的意見是肯定比不上。)那塊從天上掉下來的巨石,落在了九鼎山的腹地,深深陷入泥土。女媧土司指派用黃土捏造出來的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在巨石上起房造屋鑿井拓土生兒育女直到今天,因此這裡就叫天石穀。天石穀就是歐麥嘎師傅說的東方伊甸園,天石穀人是人類第一祖先的正宗嫡係。歐麥嘎師傅的“嘎得”,好像也是女媧土司造出來的,不過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而是跟禹三少爺一樣排行第三。天石穀人是老大,是女媧土司親手一個一個捏造的“摶土人”。天石穀以外的其他中國人,也是女媧土司親手捏造的“黃土人”,是老二。像歐麥嘎師傅一樣的外國人,則是女媧土司用藤條做的繩子,醮著泥槳甩落到地下的泥點變成的“引繩泥人”,是老三。(很多人認為,“老三”歐麥嘎之流的外國人,一定是女媧土司用藤條繩子,醮著禹氏墳山上的那種白膏泥的泥漿甩出來的。)對禹三少爺這一說法,天石穀人是公認的,隻有不是天石穀人的史道長和歐麥嘎師傅不同意。歐麥嘎師傅的反對尤其激烈,多次怒斥禹三少爺是“跛鞋的”(大約是胡說八道的意思),讓他“下塌鋪”(閉嘴)。
史道長的說法是,早在還沒有土司的很久很久以前,天石穀就開始有人類生存了。人類不是女媧土司用黃土、白土造出來的,而是通過猿猴進化而來的(大部分是認為史道長也是“跛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滇國時期,雲南(像天石穀一樣的一個人間天堂,不過要比天石穀大幾千倍,天石穀隻是雲南西南邊境上的一個小小的地方。)就開始與中原文化接觸,並曾經創造過輝煌燦爛的“古滇青銅文明”,在與世隔絕的天石穀中,也能找到古滇青銅文明實物證據。但彩雲之南這片神秘的沃土,長期以來一直被看作是化外的“蠻夷”,遊離於中央政權(就是中國最大的大土司的意思)的轄製和中華文明的主流之外。“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千百年“費儘移山心力”的“偉烈豐功”(後來禹三少爺在龍鼎學堂教娃娃們背“大觀樓長聯”,好像其中就有這幾句。歐麥嘎師傅、迪尼體古大東巴也曾說過,自己親眼見過大觀樓長聯,迪尼體古還能夠一字不落地背誦大觀樓長聯),似乎並沒有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能夠在一定範圍接觸並在一定程度接受先進文化的,大概隻有統治階層的土司頭人家族。明朝“洪武調衛”之前,雲南數千年來一直是少數民族的天下,長期處於奴隸社會甚至是原始社會的落後狀態,部落林立,語言、習俗各異,生活水平低下。在數千年的曆史進程中,僅在唐代(南詔)和宋代(大理國)實現過有限度的統一。直到元滅大理國之後,雲南才作為一個行省正式進入中國的版圖,源遠流長的各少數民族文化,才開始逐步彙入中華文明的主航道(就像天石穀的三條河流蜿蜒彙入潞江一樣)。
由此,史道長進一步考證說,禹氏土司的先祖,並不是啥子女媧土司的正宗嫡係,更不是天石穀最早的土司。天石穀禹氏先祖禹英,是明朝洪武年間的一位將軍(據說父親是蒙古族人,母親是漢族人)。在禹成老土司出生之前的整整五百年前,明王朝朱元璋大土司派兵三十萬進攻雲南獲勝後,為鞏固雲南邊疆穩定,便留下軍士屯守雲南,先後設置軍事衛所四十餘個,數十萬駐軍開始在雲南屯墾。隨後,雲南世守大土司沐英為鞏固和發展軍屯,在征得朝廷的同意和支持後,先後從江南地區遷移地主富戶、旺族大姓、貧民罪犯等數百萬漢族民眾,遠赴雲南,在遍及全省的各衛所附近進行屯墾。九鼎山禹鼎鎮衛所的最高統帥,正是禹英。後來有一天,禹英率手下親兵到九鼎山打獵,偶然闖進天石穀,被迷住了(這讓大家想到了傳說中的“鐵心蠱”),就三番五次上書,請求辭官到這裡來安居養老。朝廷最後答應了他的請求,還封他為天石穀最高統領(也就是土司),子孫世襲。於是,禹氏土司的先祖就帶著家人和願意追隨他的三百多個手下來到天石穀,與當地土著(有夷族、苗族、白族、蒙古族等多種民族)和平共處(史道長認為並非一直“和平共處”,曾經多次發生衝突。有幾次大的流血衝突,甚至還請了禹鼎鎮衛所的官軍來幫忙),在這裡繁衍生息安居樂業直到今天。而早在禹氏先祖禹英成為天石穀土司之前約兩百年,上善觀和土主廟就存在了。建造上善觀的首任道長,名叫段思源,據說是大理國大土司的後裔(據說有一位叫建文帝的大土司,也曾在上善觀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土主廟的首任大東巴雜代扒,則是南詔國大土司的後裔。清朝康熙年間,雲南王吳三桂造反,當時的土司禹南鬆聽從上善觀道長章策的勸告,沒有派出土兵追隨吳三桂。後來還協助清兵剿滅了流竄到禹鼎鎮一帶的叛軍,但朝廷並未正式策封禹南鬆為世襲土司。據說是因為天石穀土司府,曾經暗中庇護和支持過後來被吳三桂用弓弦勒死的明王朝末代大土司永曆帝……這些關於天石穀和禹氏土司的曆史或傳說,史道長後來還寫成了一本叫作《天石穀誌》的書。遺憾的是,最有興趣讀這本書的,除了上善觀的道士,據說隻有“也有學問的”歐麥嘎師傅和夫人土司。
史道長在那本《天石穀誌》中的種種說法,由手下的幾個能說會道的道士,在白石寨、黑石寨、青石寨的十幾個話場子中反複講過若乾遍,後來又在龍鼎學堂對娃娃們講,許多人都耳熟能詳。一貫跟“最有學問的”史道長牛頭不對馬嘴的“很有學問的”禹三少爺,卻似乎從來沒有當場反駁過。據說這些說法,都是經過認真考證的,而且有實物為證。上善觀有一間排滿了架子、櫃子的大房間,裡麵塞滿了幾十年來史道長從天石穀山林河穀村寨田野各個旯旮挖掘、收集來的各種石頭、木頭、磚瓦、陶瓷器、破銅爛鐵乃至墓碑、動物骨頭、人骨頭等等。也有人(阿牧扒等)私下認為,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跟“蠱”的關係比跟“學問”更大。還說當年使天石穀近一半人喪命的所謂“日本血吸蟲病”,極有可能就是一種蠱。
先祖們的曆史,禹成老土司是清楚的,曆代禹氏土司也是清楚的,禹氏先祖們的墓碑上都刻著,但禹成土司不識字,所以就不方便去認真理會那些千百年老黃曆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文字符號。他隻相信,不管史道長、迪尼體古大東巴和歐麥嘎師傅同意不同意,在九鼎山天石穀,禹氏土司從來就是公認的正宗嫡係的老大,從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仍然如此。
那天早晨上,當禹老土司像往常一樣,信步走上土主廟後的禹氏墳山,迎著初升的朝陽舉目四望如花似玉的山水田園,突然間感覺跟往常不大一樣。但除了心臟跳動得不同尋常,一時又找不到還有啥子跟往常不大一樣。他有些緊張,但仍然靜靜地站著,耐心地看著、找著,一條條冰涼的汗流,從腋窩往下淌。他的眼神不大好,又迎著太陽,滿目都是輝煌燦爛的流光溢彩。
看來看去,找來找去,如花似玉、流光溢彩的天石穀還是原來的老樣子,素有耐心的禹老土司也就放棄了。像往常一樣在禹氏墳山上轉了一圈,看了看前七代土司的墳墓,正想下山到其他地方轉轉,突然聽到心臟像敲鐘一樣響了幾下,轉過頭來,就看見天石盆地中的上萬畝大煙花全部開放了。跟往常不一樣的是,花朵竟然是清一色的,沒有白色的、紫色的,甚至連粉紅的都沒有,清一色的血紅。昨天還是嫩綠一片的上萬畝大煙,一夜之間變成了血色的花海。
老土司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有生以來從未見識過的奇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他看見一隻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銀白色的怪鳥,屁股後麵拖著一條長長的黑煙,從九鼎山的最高峰朝著他徑直飛來,一輩子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鳴叫聲震耳欲聾;老土司突然聽到心臟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像突然綻放的大煙花一樣濺出滿腔滾燙的熱血,然後眼前一黑,色彩和聲音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