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北境冬日裡結冰的河,在寂靜中緩慢而堅定地流淌。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
在凱爾近乎殘酷的陪練下,格雷像一塊被反複淬火的精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蛻變。他的身形依舊瘦小,但肌肉線條卻變得緊實而流暢,眼神也愈發沉靜。如今,他已經能在梅花樁上如履平地,甚至偶爾還能在凱爾投擲的軟木球雨中,找到那一瞬即逝的反擊機會。
他的進步,快得令人心驚。
城堡裡的仆人們私下議論,說小少爺不愧是公爵大人的兒子,血脈裡就流淌著戰士的榮耀。而長老們在偶爾觀摩後,更是捋著胡須,連連讚歎凱爾教導有方。
每當聽到這些讚美,凱爾總是謙遜地微笑,說這全是格雷自身天賦出眾的功勞。他表現得越是得體,就越是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與信賴。
沒有人知道,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躺在自己那間狹小冰冷的房間裡時,腦海中反複回響的,卻是格雷在訓練中那近乎本能的、遠超常理的反應速度。
那不是技巧,而是一種……天賦。一種他拚儘全力也無法企及的東西。
這個認知,像一根細小的毒刺,深深紮在他的心底。
這天清晨,凱爾帶著格雷來到訓練場的一角。那裡,不知何時被布置出一條狹長的通道,兩側和頭頂,用細如發絲的銀線,懸掛了上百枚黃銅鑄成的小風鈴。
“這是‘風鈴走廊’,”凱爾指著通道,語氣平靜,“今天的訓練內容,就是從這邊走到那邊,期間,不能讓任何一個風鈴發出聲響。”
格雷探頭看去,隻見那些風鈴掛得密密麻麻,彼此間的空隙,窄得 eдвa容一隻手掌穿過。這不僅考驗平衡與柔韌,更考驗對身體每一寸肌肉、每一次呼吸的極致控製。
“這……這不可能吧?”格雷瞪大了眼睛。
“對現在的你來說,的確不可能。”凱爾淡淡地說道,“但對未來的你,必須可能。開始吧。”
格雷深吸一口氣,他已經習慣了凱爾的嚴苛。他沒有再抱怨,而是脫掉了鞋子,赤著腳,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通道。
“叮鈴……”
他才走了兩步,肩膀就不小心蹭到了一個風鈴,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出去,重來。”凱爾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格雷退了出去,第二次嘗試。這一次他更加小心,像一隻貓一樣,弓著身子,放緩呼吸,慢慢地向前挪動。
“叮鈴鈴……”
這一次,是他的頭發。
“重來。”
汗水,開始從格雷的額角滲出。他發現這比之前的任何訓練都要耗費心神。他必須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身體與風鈴之間的距離上。
一個時辰過去了。格雷最多的一次,也隻走到了走廊的一半。他的精神已經高度緊繃,雙腿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微微顫抖。
凱爾始終站在出口處,抱著雙臂,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最後一次。”凱爾看了一眼天色,緩緩說道,“如果這次再失敗,今天的午飯就不用吃了。”
懲罰。這是凱爾第一次明確地提出懲罰。
格雷的心猛地一緊。他咬著牙,眼中閃過一絲不服輸的倔強。他再一次踏入風鈴走廊。
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專注。整個世界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他自己,和那些冰冷的、沉默的黃銅風鈴。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收縮,都變得清晰可聞。
一步,兩步……他順利地走過了一半。
汗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但他不敢去擦。
三步,四步……距離出口隻剩下最後幾步的距離。
也就在這時,他腳下的石板有一塊微不可查的凸起,他的腳尖被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向左側倒去。那邊,是一片密集的風鈴。
要失敗了!
這個念頭在格雷腦中一閃而過。他不甘心。
在身體即將撞上風鈴的那一刹那,一股莫名的、灼熱的氣流,突然從他的脊椎深處湧了上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注入了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肌肉,竟奇跡般地充滿了爆發力。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慢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以一個完全違背人體常理的姿態,在半空中不可思議地一扭。他的腰像沒有骨頭一樣柔軟,他的手臂以一個詭異的弧度劃過,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所有的風鈴。
最終,他的雙腳輕盈地落在了出口的地麵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整個風鈴走廊,一片死寂。
成功了?格雷愣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些不敢相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剛才那股灼熱的感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隻是一場錯覺。
他抬頭看向凱爾,想從師兄那裡得到一句肯定。
但他看到的,卻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震驚、迷茫與難以置信的臉。
凱爾死死地盯著格雷,嘴唇微微張開,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他剛才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格雷身體扭轉的那一刻,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光暈,從格雷的皮膚下透了出來,一閃即逝。
那光芒……那光芒……
凱爾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他在公爵的書房裡,偷看過一本關於家族曆史的古籍。書上記載著,阿斯特家族最純淨的血脈中,潛藏著來自上古神話時代的力量——獅鷲血脈。這種血脈覺醒的最初征兆,便是在極限狀態下,身體會爆發出淡金色的光芒,獲得短暫的、超乎常理的力量。
這……這是“血脈之力”的低鳴!
凱爾的身體,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他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他引以為傲的紮實根基,他每天清晨第一個來到訓練場,深夜最後一個離開……他付出的一切,他所有的努力……
在這個五歲的孩子,一次無意識的爆發麵前,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不是輸在不夠努力,也不是輸在不夠聰明。
他隻是輸在了出生。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烙下一個充滿了嘲諷與不公的印記。
“師……師兄?”格雷看著凱爾慘白的臉色,有些不知所措地喚了一聲。
凱爾猛地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情緒,臉上再次擠出了那溫和的笑容,隻是那笑容顯得有些僵硬。
“做得很好,格雷。”他走上前,拍了拍格雷的肩膀,手心卻是一片冰涼,“看來,是我低估了你。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有天賦。”
他說“天賦”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很輕,卻又很重。
那天傍晚,艾德裡安公爵在書房召見了凱爾。
“我聽說了今天的事,”公爵坐在巨大的橡木書桌後,十指交叉,神情威嚴,“格雷做得怎麼樣?”
“小少爺……他成功了。”凱爾低著頭,恭敬地回答。他沒敢提那道金光的事。
“嗯。”艾德裡安似乎並不意外,他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凱爾,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是個努力的孩子。但你要記住,努力,隻能決定一個人的下限。而血脈,才是我阿斯特家族真正的根基,是決定上限的東西。”
他看著凱爾,眼中帶著一絲長輩的提點與告誡:“好好輔佐格雷。你的未來,取決於他的未來。”
走出書房,冰冷的夜風吹在凱爾的臉上。
他抬起頭,看著城堡主樓那間屬於格雷的、燈火通明的房間,耳邊反複回響著公爵的話。
“血脈,才是我族真正的根基……”
“你的未來,取決於他的未來……”
凱爾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他溫和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