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像一柄磨得鋒利的老刀,總帶著一股子刮骨的寒意。
即便是被四壁巨岩合圍的霜鍛大廳,也無法完全隔絕這股寒氣。風從石柱的縫隙間擠進來,嗚嗚作響,撩動著高懸的數十麵黑底金紋的旗幟。旗幟上,張翼欲撲的獅鷲栩栩如生,那是亞丁大陸北境守護者——阿斯特家族傳承千年的徽記。
大廳中央,是一片由巨大青石鋪就的演武場,石麵光滑如鏡,卻又密布著無數深淺不一的刻痕,每一道都訴說著一次汗水與鋼鐵的交鋒。
此刻,場地的邊緣圍滿了人。他們身著厚重的皮裘或精良的鎧甲,神情肅穆,呼吸間帶出的白氣,很快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這些人,是阿斯特家族的長老、旁係親族以及最精銳的護衛。他們的目光,無一例外地聚焦在場中央的兩個小小的身影上。
其中一個,是格雷·阿斯特。
他剛滿五歲,身材甚至比同齡人還要稍顯瘦小一些。一身裁剪合體的黑色勁裝,讓他看起來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小獵豹。他手中握著一柄及腰的木劍,劍尖斜指地麵,小臉上麵無表情,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映著對麵那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男孩,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
與他對峙的,是他的堂兄,七歲的羅恩。羅恩緊緊抿著嘴唇,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握劍的手因為過於用力而指節發白。他顯然很緊張。
“鐺——”
角落裡,負責計時的老兵敲響了銅鐘,聲音渾厚悠揚,在大廳中回蕩。
幾乎在鐘聲響起的瞬間,羅恩便發出一聲稚嫩的低吼,雙手舉劍,邁開雙腿猛地衝了過來,帶起一陣小小的風。他沒什麼技巧可言,隻是想用年齡和體重的優勢,將眼前這個備受矚目的堂弟一舉壓垮。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低呼。
然而,格雷沒動。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仿佛沒看到那挾著風聲劈來的木劍。直到劍鋒距離他的額頭隻剩最後一尺,他才動了。
他的動作不大,隻是微微一側身,右腳如蜻蜓點水般向後一撤。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妙到毫巔地讓羅恩勢大力沉的一劍,貼著他的鼻尖揮空。巨大的慣性讓羅恩的身體踉蹌著向前衝了兩步,門戶大開。
機會,隻在這一瞬。
格雷沒有絲毫猶豫,左腳向前滑出一小步,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手中的木劍沒有去攻擊,而是用劍身輕輕一撥羅恩失控的腳踝。
“啪”的一聲輕響。
羅恩驚呼一聲,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揚起一陣微不可見的塵埃。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感到一絲冰涼的觸感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是格雷的木劍劍尖。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快得讓人幾乎沒看清。沒有激烈的交鋒,沒有力量的碰撞,隻有一次精準的閃避和一次聰明的借力。
霜鍛大廳內,靜得落針可聞。
片刻之後,一陣克製而整齊的掌聲響了起來。長老們撫著胡須,讚許地點著頭。那些身經百戰的護衛們,眼中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異與欣賞。
這孩子……是個天生的戰士。
格雷收回木劍,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他走到羅恩身邊,伸出小手,將還愣在地上的堂兄拉了起來,低聲說了句:“你太急了,羅恩。”
羅恩的臉漲得通紅,羞愧地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大廳儘頭的高台上緩緩走下。他身著一襲繡著金邊獅鷲的黑色公爵禮服,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眾人的心跳上。他所過之處,無論是長老還是衛兵,無不躬身垂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艾德裡安·阿斯特公爵,亞丁王國北境的守護神,格雷的父親。
他走到格雷麵前,巨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格雷完全籠罩。他沒有笑,也沒有立刻誇獎,而是伸出一隻戴著皮手套的大手,捏了捏格雷的肩膀,又讓他擺出剛才閃避的姿勢。
“發力過早了半寸,”艾德裡安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的弦音,“如果你能再等一息,讓他的力量完全用儘,你的反擊會更省力,也更完美。”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而非教導。
格雷仰著小臉,認真地聽著,黑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思索的光芒。他點了點頭:“我記住了,父親。”
艾德裡安的嘴角,這才勾起一抹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他那隻足以輕易捏碎岩石的大手,輕輕地放在格雷的頭頂,揉了揉他柔軟的黑發。
“做得很好。”他終於說道,聲音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但要記住,天賦是神祇的恩賜,也是最沉重的枷鎖。你生在阿斯特家,就必須背負起這份榮耀與責任。北境的安寧,未來將由你來守護。”
他頓了頓,視線越過格雷的頭頂,望向遠處一個同樣站在人群中的少年。那少年比格雷大上幾歲,麵容清秀,眼神卻有些複雜。
“凱爾的根基比你紮實,你要多向他學習。從明天起,讓他做你的陪練。”艾德裡安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威嚴。
“是,父親。”格雷乖巧地應道。
他並沒注意到父親眼神的落點,更沒在意那個名叫凱爾的師兄眼中一閃而逝的陰霾。
此刻,他隻覺得父親寬厚的手掌,是他整個世界裡最溫暖、最堅實的依靠。他看著父親轉身走上高台的偉岸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
守護北境。
這個詞,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太過遙遠和宏大。但在格雷的心中,它幻化成了一幅具體的畫麵——他將像父親一樣,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讓父親為他真正地驕傲。
陽光從霜鍛大廳頂端的氣窗投下,化作一道道光柱,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裡緩緩飛舞。
那是格雷·阿斯特記憶中,最明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