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做出反應的,還得是一直懶洋洋靠在酒吧櫃台後麵的獨眼老板。
老板臉上扣著個磨損的半拉眼罩,僅剩的那隻獨眼像激光筆一樣,在煙霧繚繞、人頭攢動的大廳裡來回掃射,居然也能做到眼觀六路,相當不易。
大部分時間,老板都在跟幾個胸圍堪比牛頭怪,嘴唇塗成吸血鬼的大波浪妹子打情罵俏,不過自從陳默進來,他的獨眼的餘光就一直鎖在新來的陌生人身上,中途聽了侍者的報告,也看到了喬西的小動作。
自然也看到了自家酒館是怎麼變成冰窖的。
在令人窒息的氛圍中,獨眼老板單手按住自己的眼罩,扯著嗓子喊了一句:“有位朋友的東西掉了,各位老哥老姐可彆偷藏,我這就叫人收拾,為表謝意,每桌再送一瓶黑蛇酒!”
“老約翰,貴客上門來找你的,彆彈你那送葬的破琴了,接一接客人!”
獨眼老板一發話,酒館仿佛一下子活了過來,喧囂的聲浪從低到高,慢慢慢慢的恢複。
隻剩下那個站在風暴眼中,瑟瑟發抖的始作俑者,吹牛皮吹炸了的小喬西,年輕的銅紋戰士站在那裡,臉色慘白,眼神空洞,雙眼仿佛失去了焦距。
然後,他就被獨眼老板輕鬆的抓住後背拎起來,如提著一隻死狗一般,丟到了陳默的麵前。
“惹事的小家夥給你拎過來了,不知道這位朋友從何而來,怎麼稱呼?”
傭兵界有句老話: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對於陳默這樣的異世界來客,解決“我是誰”這個問題,本就是重中之重。
陳默一直都在給自己編寫身份,從接觸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就啟動了這項自我定義的工作。隨著對繁星大陸的了解越深,定義的層次就越完備,內容就越豐富,細節就越翔實,邏輯就越自洽。
迎著獨眼和老約翰詢問的目光,陳默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首先,請幾位理解,”他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略帶疏離的淡笑,“因某些不便明說的緣由,我無法透露家族的具體情況。隻能說……那地方,還算體麵吧。”
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對了,我叫陳,默。”
中間這短短的一頓,恰到好處。獨眼老板和老約翰目光飛快地一碰,若有所思。
陳,這個姓氏牽連的世家大族可太多了。一般來說,如果是跟天穹帝國的陳家沒關係的話,這時候總要緊跟著解釋一句:不是你們想的那個陳!——就像白石城的守備隊長報完“馮”姓後,必須立刻聲明“跟諾頓王國的馮家沒關係!”一樣。
陳默微微一笑,很好,你們愛怎麼猜怎麼猜,反正我啥都沒說。
獨眼老板殷勤的照顧陳默坐下,陳默眼角餘光掃過木質長凳上乾涸發黑的不明汙漬,嘴角那抹笑容似乎凝滯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繼續板板正正站在桌邊,不急不慢講述自己的來曆。
父母早逝,無靠無依,家族的競爭激烈,經曆了一係列紈絝挑釁、小人排擠、青梅退婚、故友斷交這類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悲慘遭遇,年輕氣盛之下選擇離家遠行,想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在家裡的時候,因為某些特殊原因,學文為主,輪不到成為職業者。”
“所以,直到離開家族以後,才機緣巧合摸到了一點門檻,學了點皮毛功夫。”
獨眼老板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抬手招呼侍者,不一會兒就給陳默送來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清爽乾淨的坐墊。
大家族裡什麼情況下,才會限製後代不能學武,隻能學文?
那就是支脈中的優秀子弟。
這是一個武力至上的世界,各人天賦不同,若將學習武力的機會公平的賦予每一個家族子弟,要不了兩三代,主脈的權柄大概率就不再是主脈的了。
你製定再多、再繁瑣、再嚴苛的規則都沒有用,人性的貪婪是擋不住的。
用一位馮姓傳奇輝耀領主的話說,法律,就是規則之上的人製定出來,用來限製規則之下的人。
你不能指望一個旁支的永夜巡狩,去聽任一個主脈的銀鎧戰士隨意差遣。
就如同你不能指望手握北境三十萬鐵騎的邊關大將,僅憑京城一紙空詔就自解兵權、束手就擒。
陳默是怎麼知道這規矩的?還得“感謝”小金毛——那沒心沒肺的家夥不止一次在學徒中得意洋洋地炫耀,鋯石家某個天賦卓絕的旁支子弟,最終隻能去當個賬房先生。
侍者適時地送來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清爽的軟墊。陳默謹慎地坐下,話題隨即轉向正事。
“很遺憾,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他歎了口氣,帶著一絲無奈,“即便我隻想找個清淨角落修行,也總有不開眼的紈絝找上門來。”
“這次輾轉來到溪月聯邦,隻想弄個傭兵身份,找個魔法塔潛心學習。”
“正巧,路上認識了盧克。他極力推薦我來這兒,說他的老朋友能幫上忙。”
老約翰用指節捋了捋那幾綹稀稀拉拉、白多黑少的頭發:“盧克?哦,你說的鏡湖那個傻大個兒盧克?您……怎麼會認識他?他可不像能跟您這樣身份搭上線的家夥?”
“說來也巧,”陳默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赧然,“他當時正給雲霧領的小郡主當向導。我呢,剛好搭了趟雲霧領的順風船,在船上這不就就認識了。”
“本來嘛,我跟雲霧領的佩文隊長也算打過幾次交道,找他們辦身份或許更便當些。但是,受人恩惠太多,要不然,這情分還不了,心裡不踏實。”
“雲霧領的洛克大師替我治過傷,流霜郡主還贈過藥。您看我如今這這落魄樣子……”陳默攤了攤手,姿態坦蕩又帶著點矜持,“實在沒什麼能回報的,哪好意思再去叨擾。”
這一段內容就有些過於高端了,在陳默說話的過程中,獨眼店主和老約翰的目光如同探針,一直緊盯著陳默的表情和眼神。
陳默眼神清澈,表情坦然,心底坦蕩:我又沒說假話。
坐雲霧領浮空船來的沒錯吧,跟佩文隊長打過交道沒錯吧,洛克大師給我治傷沒錯吧,郡主送了療傷藥沒錯吧。
絕無半字虛言。
至此,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都交代清楚了,老約翰眼底最後一絲疑慮也消散了。
“傭兵身份好弄,就是等級差一點,您介不介意?”
“沒關係,”陳默乾脆地說,“我隻求能進法師塔學習。傭兵等級無所謂,越快辦妥越好。”
這話一入耳,老約翰心中大定:“好!明天麻煩老爺跟我去一趟傭兵工會,保管給您辦的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