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未亮。
墨塵沒有去工坊,甚至沒有帶上趙安。他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短褐,獨自一人,悄然離開了趙府。
他的手中,拿著一卷竹簡,以及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那是趙清寒以私人名義,交予他的第一筆“盟金”。
他沒有走向繁華的東市,也沒有走向熱火朝天的城南。
他要去的地方,是城北,那片靠近軍營,龍蛇混雜的區域。
那裡,住著許多從北地大營退役、解甲歸田的老兵。他們中的一些人,曾是軍中的什長、甚至是負責後勤輜重的屯長。他們為大秦流過血,身上帶著軍人的悍勇與榮耀,但回到地方,卻往往因為不善農耕、不通商賈,而生活困頓。
他們,就是墨塵要送給吳家的那份“大禮”的……快遞員。
在一間煙霧繚繞的簡陋酒肆裡,墨塵見到了安叔為他找來的人。
他叫王翦——當然,不是那個功高蓋世的通武侯,隻是一個同名同姓,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的退役老兵。
他曾是北地大營的一名糧秣官,因為得罪了上官,被一腳踹回了老家。他熟悉軍中後勤的每一個環節,也痛恨那些中飽私囊、以次充好的貪腐之徒。
在他的身邊,還坐著七八個同樣氣息彪悍的退役老兵。
“你就是那個,要為匠人正名的墨塵?”王翦打量著墨塵,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審視。
“王大哥抬愛了。”墨塵不卑不亢地坐下,將那個裝滿了銅錢的錢袋,推到了桌子中央。
“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匠人,而是為了諸位大哥,為了我們大秦北地的三十萬將士。”
一句話,就讓在場所有老兵的眼神,都變了。
“此話怎講?”王翦的眉頭皺了起來。
墨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王大哥,您在軍中負責糧秣多年,想必比誰都清楚,軍糧運輸,最重的是什麼?”
“是時效,是損耗!”王翦毫不猶豫地回答,“糧草晚到一天,前方將士就可能餓著肚子打仗!運輸途中多一分損耗,就意味著有更多的蛀蟲,在啃食帝國的根基!”
“說得好!”墨塵猛地一拍桌子,從懷中,取出了那卷準備了一夜的竹簡。
他將竹簡緩緩展開,鋪在眾人麵前。
那上麵,沒有精巧的鎧甲圖,而是一副詳儘的,從南陽郡到雲陽城,再到北地大營的糧草運輸路線圖!
圖上,用紅色的炭筆,清晰地標注出了吳家船隊平日裡所走的渭水主乾航線。
“諸位請看,”墨塵指著地圖,聲音沉穩而有力,“吳家船隊,走的是這條路。船大,安穩,但耗時,至少要二十天。”
“二十天,”他冷笑一聲,“在潮濕的季節裡,足以讓三成的麥穀,生黴發芽。更不用說,船艙底下,那些永遠喂不飽的老鼠了!”
“我曾私下做過估算,吳家每運送一百石軍糧到北地,真正能入庫的,絕不超過七十石!那憑空消失的三十石,去了哪裡?是變成了江裡的魚食,還是變成了某些人府中的金銀?”
“啪!”
王翦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酒碗裡的酒都濺了出來。
“豎子敢爾!”他怒目圓睜,身上的殺氣勃然而發。他最恨的,就是這種事!
“而我,”墨塵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繼續指著地圖上,另一條他畫出的,由無數細小支流組成的虛線。
“找到了一條新路。這條路,需要我們特製的小船,需要在幾個節點進行陸路轉運。雖然辛苦,但全程,最多隻需要十五天!”
“十五天!這意味著,我們的糧食,將比吳家的,更新鮮!損耗,將不足他們的一半!”
“最重要的是,”墨塵看著王翦,以及他身後那些呼吸已經變得粗重的退役老兵,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條路,將由我們自己人來走!”
“這條路,將由諸位這些最懂軍糧,最心疼袍澤的軍中好漢,來親自押運!”
“我出錢,出船,出人手!而你們,出經驗,出規矩,出你們在軍中積攢下的人脈和信譽!”
“我們聯手,將這條黃金水道,打造成一柄直插吳家心臟的利劍!將所有被他們浪費掉的糧食,都變成我們北地將士碗裡的肉,身上禦寒的冬衣!”
酒肆之內,一片死寂。
所有老兵,都用一種看瘋子,看神人的眼神,看著墨塵。
他們被這個宏大而又充滿了正義感的計劃,徹底震撼了。
許久,王翦才沙啞著嗓子問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它。”
墨塵從懷裡,掏出了另一卷竹簡。
他沒有展開,而是直接,遞到了王翦的手中。
“王大哥,你我素不相識,我不指望你立刻相信我。但你,一定相信你自己的眼睛,相信大秦的軍法。”
“這上麵,是我連夜整理出來的,關於吳家船隊在承運軍糧過程中,所有不合規之處的詳細記錄,以及我那套全新運輸方案的可行性報告。”
“你,不需要答應我任何事。”
墨塵站起身,對著王翦,以及所有老兵,深深一揖。
“我隻求你,將這份東西,呈上去。呈給縣尉也好,呈給主簿也罷,甚至,如果你有門路,可以直接呈給郡守府的兵曹!”
“這不是我的功勞,這是你,王翦,是你這位被埋沒的軍中老兵,為國除弊,為民請命的投名狀!”
“你若成功,吳家必將陷入軍法調查的泥潭,自顧不暇。到那時,你我再談合作,你便有了與我平起平坐的資格。”
“你若失敗,也與我無乾。我依舊是那個趙家的贅婿,你依舊是那個酒肆裡的老兵。我們,從未見過。”
說完,他將那個裝滿了銅錢的錢袋,留在了桌上。
“這些,是給兄弟們的酒錢。無論事成與否,我墨塵,都敬各位是條漢子。”
話音落下,他轉身,毫不拖泥帶水,消失在了酒肆的門口。
隻留下王翦,手握著那卷足以引爆雲陽城官場大地震的竹簡,和一眾眼神複雜,內心掀起滔天巨浪的老兵,久久無言。
這一天,一份匿名的舉報信,連同墨塵那份詳儘的報告,被放在了雲陽縣尉張橫的案頭。
同一時間,另一份一模一樣的,則通過王翦在軍中的舊日袍澤,越過縣衙,直接送到了郡守府兵曹的手中。
一場針對雲陽城最大船運商的軍法風暴,已然……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