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城東,徐府宅邸
雕梁畫棟的廳堂,軒敞深邃,此刻卻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咽喉,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沉寂裡。正值午時,毒辣的日頭穿過繁複精致的窗欞,將密集銳利的窗棱投影切割在地麵的青磚上,那濃黑的影線,隨著日晷的移動,冷酷而執拗地一寸寸蠶食著光明,如同悄然而至的倒計時。檀木椅上,徐安正襟危坐,如同廟中泥塑。無意識的指尖,輕輕叩擊著扶手溫潤如玉的包漿,“篤…篤…篤…”,單調的節奏如同絕望的更漏,每一記都精準地敲打在他懸於斷弦之上的心跳。目光,一次次焦灼地投向那扇朱漆斑駁、紋路綻開的府門方向。眉峰間那道深如斧鑿的溝壑,此刻似有滾燙的熔岩在其中湧動,幾乎要將緊繃的皮肉灼破。
“……沈會長……是改了主意麼?”一聲含混低語,帶著砂紙摩擦般的乾澀,艱難地擠出喉間,仿佛含著黃連末。“以雲兒那萬裡挑一的根骨靈秀……不該……莫非……”一個更冷的念頭如冰錐般驟然刺入腦海,激得他渾身肌肉瞬間僵硬!五指猛地收攏,死死攥緊扶手!
“哢!”
指節在巨大的壓力下爆出令人牙酸的悶響,瞬間泛出青白死色,下唇已被咬出深深齒痕,滲出血腥的鐵鏽味。“……是瀚兒的事?”這念頭如同陰霾中凸現的冰山一角,冰冷、銳利、散發著隔絕仙凡的森森寒氣。若真是因此牽連雲兒被拒之門外……這念頭尚未成形,一股清冽奇香卻突兀地侵入了凝滯的空氣。
香氣幽遠,如同萬仞絕巔處一株遺世獨立的空穀幽蘭,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未聞步履聲,堂前光潔如鏡的青石板上,已映出一雙精巧絕倫的紫緞鳳履——金線勾勒的鳳凰振翅欲翔,裙裾流瀉,無聲地踏碎了滿室令人窒息的死寂與塵埃,帶來一股鮮活而尊貴的冷冽氣息。
“徐老板說笑了。”聲音似初春的雨滴,輕盈墜落在上好的青玉盤中,慵懶中淬煉著不容置疑的雍容。“妾身平生最重‘信諾’二字,豈會與一凡人小兒失信?”那“凡人小兒”四字,吐得又輕又慢,卻帶著無形的分量。
徐安悚然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廳堂入口處,一道紫影不知何時已慵懶地斜倚在雕花門框上,姿態宛如一株沐雨盛放的紫玉蘭。發髻高挽,一支金鳳銜珠步搖斜斜欲飛,那懸垂其下的碩大東珠,在門廊漏進的刺目日光裡流轉著絢爛奪目的華彩,晃得人眼暈神迷。蔥白如玉的指尖,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個玲瓏剔透的羊脂青玉小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看似隨意,卻似薄紗掩蓋的深潭,底下湧動著足以凍結血脈的冰冷審視。
“沈會長!”徐安如遭雷殛,慌忙離座躬身,長揖幾乎觸地。寬大的袖口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緊攥的錦帕濕滑不堪。“不敢!不敢!沈會長駕臨,蓬蓽生輝!”他穩住些心神,聲音卻仍帶著難以抑製的微顫,“……在下確有難解之惑,如鯁在喉,輾轉難眠,懇請……懇請沈會長指點迷津……”他小心翼翼地停頓,艱難地吐出那兩個字,“……關於,雲兒……”
“雲兒”二字落地的瞬間,仿佛某種無聲的咒語!
沈碧君眼底那層慵懶閒適的薄霧瞬間散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幽潭,霎時燃起兩簇熾烈而精明的光焰!廣袖如流雲輕卷,不見她足尖點地,那抹高貴的紫影已端然落座於正中央的黃花梨雕雲紋寶座之上。華麗的紫色裙裾似活泉般無聲鋪展,流瀉一地華光。
“講。”單字如金玉交擊,清越而乾脆。她修長的兩根手指在身側雕花紫檀小幾上隔空虛點。
“嗖——”
案角那隻空置的越窯秘色瓷蓋碗,竟自行騰空躍起,帶著一股溫順的靈力流轉,穩穩當當地滑過半空,無聲無息地落在徐安手邊的矮幾上。琥珀色的茶湯氤氳出嫋嫋熱氣,蒸騰出幾縷奇異的、帶著清靈木氣的微涼茶香,奇異地帶走了少許室內的焦躁。
徐安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如鼓風箱般劇烈起伏。他緊緊盯著茶碗中微微晃動的琥珀色液體,仿佛要從其中汲取訴說這驚天之秘的力量:“……半月前……攜瀚兒與雲兒歸鄉……祭掃祖墳……車行至……青冥絕澗……那處山路險惡異常……”他聲音越來越低,字字句句如同沉入寒潭的隕石,“……途次山澗……雲兒她……突然驚厥……言道……言道看見一頭高達數丈、通體如……如流動冰川般的巨獸……其角似……似寒冰水晶雕琢,華光流轉……頂天立地……足踏幽澗激流,竟如履平地……恍神間……那巨獸化作一道刺目藍光……直直撞入了……撞入了雲兒的……眉心!”
“嗯?”沈碧君指尖撚著玉瓶的動作,微妙地停滯了千分之一瞬。連那嫋嫋升騰的茶霧,都仿佛被她周身散發出的無形氣場凍結凝固。廳堂內的空氣,驟然沉凝如鉛!
徐安眼神空洞,穿透眼前的虛空,仿佛又置身於那恐怖蠻荒的山野:“之後……之後雲兒便昏厥過去……醒來時……她滿頭青絲已儘染深邃水藍之色……更……更可怖者……其雙目瞳仁……竟變得……深邃幽碧……猶如……藏著一汪不見底的寒潭……”
“嘭——!”
一聲刺耳欲聾的瓷器爆裂聲轟然炸響!
沈碧君霍然長身而起!就在她身形暴起的刹那,那隻精巧的青玉小瓶連帶著她手邊的青瓷盞已齊齊炸成漫天粉末!一股狂暴、冰冷、足以碾碎靈魂的無形威壓,如同掙脫束縛的萬載玄冰深淵,驟然以她為中心轟然爆發!廳堂內所有的門窗在那沛然莫禦的壓力下同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劇烈震蕩,梁椽吱嘎作響,燭火應聲儘滅!明淨的正廳,瞬間墮入一片幽深冰冷的黑暗!
“癸水真靈竟已認主?!”尖利得如同冰棱碎裂的聲音驟然撕破黑暗!沈碧君廣袖急揚,一道燦若烈陽的金色篆符自袖中閃電般暴射而出,懸浮於幽暗的廳堂半空——“五行歸源”!四個龍飛鳳舞的篆文光芒大熾,如同一顆燃燒的金色火種,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劇烈灼燒,將扭曲的空間映照得光怪陸離!
她一步踏出,虛丹境修士那凝聚如實質的恐怖靈壓,如同冰海倒懸、萬仞雪崩,帶著毀滅性的寒意,一浪高過一浪,接連不斷地狠狠砸在渺小的徐安身上!
“咯吱…咯吱…”
徐安全身骨骼在這恐怖的壓力下發出瀕臨崩潰的!冷汗瞬間如漿湧出,眨眼間浸透兩層厚實的衣袍!那汗水竟在周身散發著肉眼可見的、絲絲縷縷的白色寒氣!他竭力昂起頭顱,麵色因痛苦和窒息而青紫交加,直視那雙黑暗中熠熠生輝、卻宛如深淵厲鬼的淩厲鳳眸,強撐著嘶聲擠出話語:“沈會長……恕……恕在下無狀!在下……不過一介薄命商賈,機緣巧合幼年曾得……得一卷殘破《太虛古錄》,內中隻字片語似有提及……那似五行至靈中的……癸水真靈?除此以外,再無所知!”
沈碧君淩厲如冰刀的目光,寸寸刮過徐安痛苦扭曲的麵孔,無形的神識亦如最精密的探針,瞬間滲透進徐安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探查每一縷肌肉的顫動、血液的流轉,甚至試圖捕捉靈魂深處最細微的波動——!
然而,結果令人難以置信!眼前這男人,體內空空蕩蕩,如同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朽木,根本不存在半點天地靈氣的痕跡!筋骨更是平平無奇,標準的凡夫俗子……莫非……真是天意弄人,讓一個無知的凡人撞破了這驚天之秘?沈碧君眼中那冰寒刺骨的殺意與探詢,如潮水般悄然退去,重新凝聚起一層難以捉摸的深沉。
“……徐老板倒是博聞強記。”她順勢收攏廣袖,緩緩落座。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壓力如潮汐退去,但廳堂內方才那種輕鬆氛圍早已蕩然無存。那重新浮現於唇邊的淺淡笑意,更像是一層麵具,掩蓋著其下冰封千尺的深潭。“非但不奇,此乃天道厚賜,逆天改命之機緣……天眷其才,令人羨歎……”她話鋒陡然一轉,如同毒蛇吐信,尾音含著若有若無卻直刺骨髓的催促,“卻不知,得了這份天緣的雲丫頭……此刻安在?”最後二字,帶著奇異的牽引之力,仿佛一道隱秘的冰索,無聲無息地探向徐府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