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武俠修真 > 何羨仙途 > 第二十八章:情如墨

第二十八章:情如墨(1 / 1)

推荐阅读:

晨光,宛若熔融的金液自蒼穹之眼傾瀉,將蜿蜒至天雲城的泥徑鍍上一層溫潤而沉寂的釉色。車輪碾過飽含水汽的沃土,發出“吱嘎——吱嘎——”的沉悶低吟,似碾碎了昨夜未消的寒霜。微涼的晨風,裹挾著草葉新生的澀香與遠山深林模糊的鳥囀,在這片被金曦浸透的靜謐裡,漾開幾絲微弱卻執拗的生息。

車轅前,徐安手腕輕輕一抖韁繩,那聲音如同自幽穀深處浮起的古鐘餘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漫進車廂:“醒了罷,娃兒們。天雲城的影兒,在日頭爬上半晌時,就該落進眼裡了。再兩個時辰,誤了沈會長的約期,怕是門板都敲不響咯。”

廂內,雲兒猶陷在沉酣的睡鄉。她整個人蜷縮如一隻貪暖的幼狐,牢牢依偎在徐雲瀚並不寬闊的胸前。臉頰緊貼著他微涼的粗布肩頭,呼吸綿長得像初春悄然消融的冰溪,每一次吐納,長密的睫毛便如受驚的蝶翅般簌動,在透過簾隙的碎金晨光裡,投下搖曳不定的、心事般的暗影。唇邊那抹朦朧的笑意,是夜夢裡未曾散儘的煙火,還執著地棲息在現實的門檻。

徐雲瀚卻早已醒了多時。離愁,猶如無聲的冰草藤蔓,悄然纏緊了肺腑,夜夜啃噬著睡意。每每入夢,爹娘被山風吹亂的霜鬢、被重擔壓彎的身影,便會在視線儘頭漸行漸淡,他伸出手,五指痙攣般張開,觸到的,隻有夢魘邊緣一片陰冷的空無,繼而猝然驚醒,身下的席褥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冰涼。此刻,他微微垂下眼瞼,目光長久地停駐在妹妹那純然安睡的側顏上。那全然交付的依賴,如同一根柔軟的銀針,細細密密地刺入他心底最柔嫩的一隅,泛起一陣細密的、裹著暖意的酸楚。他極輕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尚未散儘,指尖已極其輕柔地落在雲兒纖細的背脊,似怕驚擾一隻棲息的蝴蝶,聲音低如拂過耳畔的歎息:“雲兒,歸家了。你師傅……怕已在城頭候著了……”

蝶翼般的睫毛震顫加劇,混沌的睡霧自那雙明澈的眸中緩緩褪去。雲兒如同貪戀暖窩的幼獸,無意識地用小巧的鼻尖蹭了蹭徐雲瀚的肩窩,模糊地“嗯”了一聲。隨即,混沌的意識歸位——自己竟幾乎像塊粘人的膏藥般整個兒貼在他身上!驟然間,一股猛烈的熱流“轟”地自耳根直竄上頭頂,仿佛潑翻了胭脂盒,臉頰連同頸側都燒灼起來,一片豔麗的緋紅。她觸電般猛地向後彈開,纖細的脊背“咚”地一聲重重撞在冰冷的車壁上,才堪堪穩住身形。那雙此刻如同受驚小鹿的眼眸,水汽氤氳,帶著慌亂與強作的嗔怒,急急瞪向徐雲瀚:“哥!你…你怎的不早些推開我!”

徐雲瀚望著她被霞色完全浸染的臉龐,那驚慌羞窘的可愛模樣,如同被晨露打濕的新荷。他眼底那絲細密的酸楚悄然隱去,竟如冰麵微裂,漾開一絲極淡的、帶著暖意的漣漪。非但不退,反而慢悠悠地挑起一道劍眉,唇角隨之牽起一個慵懶而洞悉的弧度,那笑意含了三分促狹,七分了然,像看穿了她心底的萬般輾轉:“嗬?倒成了為兄的不是?”他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鉤子,精準地探向昨夜的泥沼,“昨日這寒星滿天的良宵,莫非……硬被你這丫頭記作了暖煦孟夏?又是誰,輾轉反側如熱鍋蟻,末了卻似那雪地裡凍僵的狸奴兒,強把一顆腦袋楔入我頸窩,帶著哭腔怯怯喚:‘哥…我心裡頭慌得緊,陪我…再陪我叨叨兩句…’”他複述著那破碎的泣音,尾音微微上揚,如同羽毛搔刮著兩人間未曾戳破的那層薄紙。

昨夜……

那濕冷、沉重、充滿無形獸吼的畫麵,如同驟然潑灑的濃墨,粗暴地覆蓋了此刻滿車廂的金色晨光。

夜,稠黑如化不開的濃漆。呼嘯的烈風自山林深處席卷而來,變作無數冰冷的手指,帶著捕獵者的腥氣,無孔不入地鑽進車篷的縫隙,發出淒厲的嘶鳴。更遠處,密林深處傳來低沉的、仿佛巨獸舔舐骨頭的貪婪低吼,一聲聲滲入骨髓。雲兒縮在車廂最角落的陰影裡,冰冷的潮氣纏繞著腳踝,但那並非最深的恐懼——一種如同深潭溺水般、對即將到來的割裂的恐慌,正一點點啃噬著她的神智,逼得她睜大了眼睛,不敢闔目。起初,隻是試探著,伸出一根冰涼如筍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兄長裹著粗布的肩胛——堅實,卻無半分回應。死寂和恐懼悄然膨脹,終於壓垮了最後一絲顧忌。她將滾燙、帶著淚意的臉頰近乎貪婪地貼近他沉睡中依然緊繃的下頜線,氣息如同受驚的氣流,輕顫著拂過他耳廓:“哥……醒醒……就一小會兒……隻說一小會兒……我、我心裡怕……睡不著……”

回應她的,隻有徐雲瀚夢中一句模糊不清的囈語,依稀辨得是含混的“娘……”,帶著無限孺慕的酸澀。

黑暗裡,微弱稀薄、不知是月光還是霜輝的光線,勾勒出徐雲瀚飽經風霜與憂愁侵蝕後、線條更加硬朗卻寫滿疲憊的側顏輪廓。雲兒死死咬住下唇,鐵鏽般的腥甜在齒間彌漫開。那份因不忍攪擾兄長沉睡而強壓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凶猛地衝刷四肢百骸。堤壩轟然崩潰,積蓄了一整日的惶恐傾瀉而出,聲音顫抖破碎,帶著強抑的泣音:“哥……明天……明天老師就要……就要把你交到那天雲宗的……大門裡了……我……我不想……”“不想”二字之後,隻剩一片被堵死的嗚咽,梗在冰冷的喉間。

那令人心碎的抽泣聲,像冰冷的針刺,終於穿透了徐雲瀚深沉的夢境。寒氣的侵襲令他猛然一悸,驟然睜開眼。撞入眼底的,是雲兒那雙浸透了淚水與無邊恐懼的眸子,倒映著點點微光,如同寒潭中將要沉溺的孤星,淒惶而絕望。一股巨大的酸澀猝然撞擊心口,瞬間封堵了喉舌。他深深吸入一口刺骨的寒霧,強壓下胸腔的翻湧,唇線努力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掌心溫熱,輕柔地覆在她被冷汗濡濕的額發上,輕輕揉了揉,剛醒的嗓音帶著粗糲的沙啞,卻竭力溫柔:“傻丫頭,怕個甚?不是早應了你?你那師父早把票子定死了,會帶你常去看我的。”他故意挺了挺胸膛,讓那故作輕鬆的音調,在這黑暗的車廂裡劃開一道脆弱的亮縫,“你哥我到哪兒,不是響當當的一方人物?哪個有膽,敢動我妹子的哥?”

那聲帶著寵溺的“傻丫頭”,其殘留的溫熱觸感,此刻仿佛又灼在了耳根。雲兒驀地垂下頭去,纖秀的手指死死絞住衣襟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要憑借這細微的動作將昨夜那失控的軟弱絞個粉碎,聲音細若遊絲:“……那……那也終究是……不一樣……”

昨夜的迷惘淚痕未乾,今朝的離彆巨閘又沉沉落下。車廂內,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雲兒猛地吸進一大口冰冷的、混合著塵埃與草木濕氣的空氣,如同汲取了戰場上最後一絲勇氣,猝然抬起了頭。那雙總是盛滿信賴與純稚波光的眼瞳,此刻被徹底洗去迷蒙,隻剩下一片凜冽的清透,銳利得如同初磨的水晶匕首,徑直刺入徐雲瀚眼底深處,帶著一種孤絕的、近乎破釜沉舟般的執拗:“哥!我知道的!你定是那振翅九天的鵬鳥,前程浩渺如星河,去了天雲宗那般地界,自有瓊花玉樹環繞,自有那……比我伶俐百倍、好看千倍的可人兒伴你左右……她們懂你誌向,解你煩憂……”她聲音忽然拔高,那份努力維持的鎮定被撕開一道裂口,露出其下泣血般的哽咽,“可那些人……她們都不是雲兒!不是和你一起在泥地裡摸爬滾打著長大的小丫頭啊!”

一顆飽滿欲滴、滾燙異常的淚珠,終於掙脫了睫毛的束縛,如同墜落的琉璃珠,“嗒”一聲脆響,重重砸落在她身下那片素淨的湖藍裙裾上,瞬間暈染出一小片深暗的、絕望的濕痕。

“我懂!我都懂得!”她用儘全身力氣眨動雙眼,試圖驅散那洶洶而至的淚意,卻隻是徒然,反而激起更多水光,“我憑何要將你一輩子綁在身邊?我不是那個隻會扯你衣角的小妮子了!你沒錯,你本該去摘那世間最大的明月,本就該去享那人間至歡……”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決堤而出,在她顫抖的聲音裡砸落,“可我的心……這團不聽話的肉!它不聽我的!”她猛地閉上眼睛,仿佛在與體內一股足以撕裂靈魂的狂暴力量搏鬥,“那把叫做‘分彆’的鈍刀子……一下一下,就那麼一下地割著我的肉啊!這還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我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束手無策!一點法子都沒有!那份隻能看著、等著的滋味……那份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改不了的……無力感!”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生從沸騰的心口最深處挖出來的碎石,帶著滾燙的血腥氣,“硌”得人耳膜生疼。

最後一個泣血的音節尚未落地,雲兒整個人已如同被颶風摧折的葦草,帶著一種決絕的、近乎自我毀滅的力量,狠狠撞入徐雲瀚懷中!雙臂如同瀕死的藤蔓,用儘生命最後的力氣,死死箍住他精瘦的腰背,仿佛要借這擁抱將每一寸骨肉、每一縷魂魄都熔鑄進他的血脈。滾燙的淚水,如同岩漿般洶湧流淌,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灼燙著其下的皮肉。她把整張淚痕狼藉的臉深深埋在他胸膛最溫暖的凹陷處,所有精心構築的堤防徹底潰決,隻留下最原始、最純粹、不帶任何修飾的眷戀與絕望。悶悶的泣訴,伴隨著完全破碎的呼吸,像幼獸最後的哀鳴般傳出:“我……我不要放手……哥!死也不放……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攀到九天雲霄,變了什麼通天徹地的模樣……雲兒就在這兒釘著!就在這天雲城!在你教我放紙鳶的城關下那片青石板上,在咱們一起偷看煙花、被炭火燙了舌頭的小巷儘頭,在咱們貓兒一樣翻牆、摘了酸掉牙青杏的那個大院裡……守死它!一年、十年、一百年……隻要我還在這塵世喘一口氣!那小院窗欞裡的燭火,哪怕油枯芯儘,也會替你亮著!你……你是我命裡頭,頂頂重、頂頂重的那座山……搬不掉,挪不開,壓在我心尖尖上的……那個人哪!”最後泣血的呼喊,徹底淹沒在磅礴洶湧的淚潮之中,化作了無聲的痛顫……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