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染上第一抹清冷的魚肚白,一縷執拗的金輝掙脫夜的束縛,精準地刺穿了庭前虯結棗枝的縫隙。一顆早已被山風汲取了最後一絲水分的乾癟棗子,仿佛被這光的指尖觸碰,悄然鬆脫,落向下方冰涼的青石板。一聲輕脆而決絕的“嗒”,脆弱的乾殼在石麵迸裂開來,露出了蜷縮其間的核心——那不過是一捧蒙塵的灰燼,昭示著所有鮮活都已沉寂。
日晷推移,當翌日的晨曦再次溫柔地鋪滿大地,如同籠罩一層淺金色的薄紗時,一乘馬車已轆轆啟程,車輪碾過山道堅實的土地,發出低沉而規律的滾動聲,像是古老歌謠的低吟淺唱,載著三人駛向層巒疊嶂的天雲山脈深處。
徐雲兒倚著車欄,望著窗外飛速流動的蒼翠山影。她自幼隨家漂泊,足跡踏過無數名山大川與喧囂鬨市,然而,真正闖入這種未經馴服、藏匿著洪荒氣息的莽莽深林,卻不過寥寥三次。童年時,她是大人掌心捧著的稚鳥,林深似海、曲徑如迷,長輩生怕一不留神便將她遺落在那亙古的幽綠裡;及至稍長,猛獸的傳說和密林固有的森然,更成了阻隔她的無形藩籬,家人們不敢輕易將她置入這片充滿未知凶險的土地。棲梧峰——這名字再次叩擊她的心房——已是她第三次踏足天雲山脈腹地的槐裡所在之地。
關於棲梧峰的過往,如同陳年的佳釀,在她記憶中彌散開來。千年之前,它並非今名,僅是莽莽山巒中雲霧繚繞、異聞頻傳的一峰。某日,山中瑞氣驟然衝天而起,瑰麗霞光連綿三日不歇,引得四方震動。驚魂甫定的村民,目睹了三頭通體瑩白、額頭綴著淡金玄紋的巨獸,悠然踱步於蒼翠山脊。那形態威儀如虎,卻遠超凡獸之貌,雙瞳是凝結了陽光的純淨琥珀,仿佛蘊藏著星辰的碎片,通體流轉著朦朧而溫潤的光暈。
迥異於村野間駭人聽聞的凶戾妖物,這三頭白獸靈性卓然,溫馴親善,竟似懂得人性。樵夫跌墜深澗,必有白影驚鴻一現,助其脫困;野狼趁著夜色覬覦村落,深沉如遠古磐石般的虎嘯便會穿透林莽,震懾獸群四散奔逃;老翁負重踽行於崎嶇險徑,無形之力悄然相扶,使其步履平穩。更有迷失於濃霧的行旅,惶惑之際,得見白影於前方引路,直至重見坦途通衢。
感其恩德,畏其威能,村民們不再以“妖”相稱,而是懷著虔敬,尊其為“山君”。村口常設新摘的瓜果穀物作為奉禮,三獸亦安然受之,時而口銜山中稀有的靈藥仙草作為回饋。這般人獸毗鄰而居、互為守望的平和景象,成了山林間一道罕世的奇觀。
直至天雲宗那位雲遊四海的得道真修,鬆風子道長,駕臨此境。他靜觀默察白獸行止,洞察其心性——非但不嗜血殺生、攪擾凡塵,反以如斯靈瑞之姿澤被一方,其靈台澄澈,遠勝尋常開了靈智的精怪。他心中慨歎,生出了深深的不忍:如此良質璞玉,豈能任其埋沒山野,同草木榮枯?
於是,在一個碧落如洗、冰輪傾瀉的夜晚,鬆風子引動九霄星輝,垂落凡塵。他對靜臥月下的白獸道:“爾等生具至純至善之性,廣施福澤,此即大道基石根基所在。今日賜爾等名號——棲梧。”言罷,拂塵輕展,三道至清至純的輝光,如甘泉般注入白獸額心。巨獸通體微光瑩然,倏然仰首,嘯聲迸發,清越若金玉相擊,在群山萬壑間激蕩回響,不絕於耳。
鬆風子展顏而笑,目蘊深意:“‘鳳棲於梧,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爾等心如鳳靈至潔,此山亦當歸有德者棲。自即日起,此峰便名——棲梧峰隨我歸返仙山,踏入道門清境,方不負此天賜機緣,可證長生道果。”言訖,三白獸垂首匍匐,繼而化作三道璀璨流光,隨那踏雲而起的鬆風子,倏忽消逝於浩瀚夜空。
從此,棲梧峰之名便與這“善行終得善緣”、“瑞獸護土、有鳳來儀”的動人傳說一道,世代相傳。村民們每每眺望那雲氣繚繞的峰巔,追憶昔日守護的“山君”,亦感懷鬆風子的點化之德。篤信人心若存善念,終有高枝可棲。皓月當空之夜,山間仿佛仍有若有若無的金石清鳴在風中飄蕩,傳說是棲梧之靈對故土的眷念回響。
馬車蜿蜒前行,日頭漸高。正午的金色熾熱如熔化的赤金,慷慨傾瀉而下,被層層疊疊、繁茂蒼翠的枝葉篩濾,在林間草地上織出無數跳躍的光斑。馬車終於在一片開闊的林間空地上停下,眾人商議稍歇,待酷暑的鋒芒稍稍收斂再行趕路。
雲兒輕盈地跳下車轅,鼻翼翕動,山野特有的清冽氣息帶著草木香和潤澤的涼意灌入肺腑,瞬間滌蕩了旅途的微塵與燥熱。她下意識地仰起小臉,目光穿過樹冠的縫隙,細碎如金箔般的陽光在葉尖調皮地舞動、閃爍。兄長徐雲瀚走到她身畔,清潤的嗓音帶著溫和的指引:“雲兒,且看——那身姿筆直衝霄,勁拔如利劍穿雲的,便是杉樹;其側枝展葉疏,墨綠針葉簇擁如塔的,乃是鬆樹。留心些,”他指尖輕抬,指向一截虯枝,“瞧那鬆枝間懸垂的褐棕色小塔,便是尚未墜落的鬆果了。”
少女的眸子裡盛滿了初抵陌生之地的純粹好奇,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片莽林中徐徐向她攤開瑰麗的畫卷。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叢探到眼前的低垂枝葉。就在枝葉分開的瞬間,一抹攝人心魄的水藍色影跡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視野。
“快看!那是什麼?”雲兒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歎與震顫,輕呼脫口而出,“天啊,它好漂亮!”
在水聲淙淙的澗邊岩石上,一匹通體流轉著水藍光芒的巨鹿正踏波而立。它的皮毛並非凡俗顏色,恍如最純淨的萬年玄冰雕琢而成,在午後的陽光下折射出波光粼粼、變幻不定的幽微冷光。它頭頂的角更是神異,宛若無瑕琉璃所化的巨大珊瑚樹,每一處枝杈,每一抹棱角,都巧妙地將陽光分解,投射出夢幻迷離的虹彩碎芒。它姿態優雅,輕輕俯首啜飲澗中清流,鹿吻觸及的水麵,竟奇異般綻開一朵朵晶瑩剔透、玲瓏精巧的冰蓮,隨即又在漣漪中碎散、消融,仿佛隻為了瞬間之美而存在。
雲兒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一絲聲息便會驚擾這鏡花水月般的造物。那巨鹿卻似有所感,緩緩抬起了頭顱。那對巨大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朝她望來,靜如深澗古潭,可刹那間,雲兒仿佛在那幽深靜謐的瞳孔深處,窺見了銀河旋轉、星塵生滅的浩瀚景象。
“哥哥!你快看啊!”情急之下,雲兒一把拽住身旁徐雲瀚的衣袖,手指近乎痙攣地指向水澗的方向,聲音因激動和確認而微微發顫。
徐雲瀚立刻循著她示意的方向凝神望去,目光在澄澈溪水、嶙峋岩石、搖曳青木樹影間掃過數次,最終卻隻能滿含困惑地搖頭:“雲兒?你在看哪裡?那裡……什麼都沒有啊?”他語氣困惑中帶著安撫。
“怎麼會沒有?!”雲兒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指尖因用力而微白,“它明明就在那裡!全身水藍色的,比所有見過的鹿都要大!它的眼睛,像……像藏著星星一樣……”她急切地比劃著,試圖捕捉那份稍縱即逝的神異。
最後一個詞尚在舌尖,那佇立水中的巨鹿倏然一動!龐大的身形竟毫無征兆地化作一道純粹澄澈的藍色流光,如九天銀河傾倒人間,又似一道自遠古而來的寒冽意誌,瞬間撕裂了空間的阻隔,疾若奔雷,直射向雲兒光潔的眉心!
“呃!”一聲痛苦短促的悶哼。雲兒如遭無形的重錘猛擊,踉蹌倒退數步,纖細的雙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頭顱。一股無法抗拒、深入骨髓的寒意驟然自眉心爆開,瞬息間侵入四肢百骸,直抵靈台深處。緊接著,是山呼海嘯般席卷而來的劇痛!仿佛有億萬根淬煉了霜寒的銀針在她腦中瘋狂地攪動穿刺,要將每一點意識都絞成齏粉。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冷汗更是在頃刻間浸透了輕薄的衣衫。
“雲兒?!你怎麼了!”徐雲瀚猝然驚變,方才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隻剩下全然的驚駭。他連忙上前一步,用儘力氣扶住妹妹搖搖欲墜的身體,急切的聲音因恐懼而拔高變調。
“它……它衝過來了!那藍色的光……飛進我的……”雲兒牙齒咯咯作響,在劇痛的間隙中擠出破碎的字句,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身體的劇烈顫抖,“鑽到……腦袋裡了……”
這詭異慘狀讓徐雲瀚肝膽欲裂,他猛然回頭,朝著馬車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嘶喊:“三叔!三叔!快!快來看看雲兒!”
當徐安聞聲、腳步急促踉蹌地匆忙趕到時,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然平息。雲兒正安靜地坐在空地邊緣的一塊冰涼青石上,唇邊似乎掛著一抹若有若無、難以揣度的笑意,仿佛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隻是旁人的一場幻夢。然而,那紙般蒼白的小臉,緊貼著額角被冷汗浸透、一縷縷粘膩的烏黑發絲,都在無聲地、冰冷地宣告著,就在須臾之前,她的靈魂曾如何被那抹詭譎水藍狠狠撕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