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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血淚做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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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帶走了三樣東西。一樣是那角染血的嫁衣殘布;另一樣是那冊被翻閱得卷了角、封麵殘留著少女指溫馨香與陳舊墨跡的《仙界往事》。這本書見證了青澀的愛戀、無間的信任、憧憬的眼神和一次次關於仙境愛恨的低聲笑語。書頁間,甚至還夾著幾片早已乾枯、褪色卻依舊馨香的不知名小花。

最後一樣……是素素頭上掉落的那根不起眼的、末端係著小小赤色珊瑚珠的素銀發簪。

然後,那位名震修真界的孤峰,從此再無蹤跡。如同融入晨霧的露水,徹底消失於世間。有人猜測他重傷遠遁,閉了死關;有人傳言他心魔噬體,已道毀身殞;更有人繪聲繪色,說他尋到了一處連接他界的秘徑,已然超脫而去……紛紛擾擾的傳聞在歲月長河中流傳、變形。無人知曉真相。

唯有劍崖下,那片被血浸透又覆蓋上層層新綠的山穀,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常年立著一個氣息淡漠如荒野枯石的身影。他靜默地凝望著月潭之源從刺目的血瀑重新恢複清澈,卻再不複當年心境,目光掠過大劫後重建、卻永遠彌漫著悲傷氛圍的山穀村落,最終,長久地停留在某個再無嫋嫋炊煙升起的小院前。

仿佛時光凝滯,那院中曾有搗藥之聲,曾有燈下細語,曾有少女一顰一笑……此刻,都隻餘下刻骨的悲涼和無聲的追憶。

回憶到這裡,王子旭講述故事的聲音早已湮沒在哽咽之中,最後一抹如血夕陽,費力地穿過狹窄門縫,投在狹小、布滿塵埃的屋舍內。借著那縷搖搖欲墜的昏紅光線,小徐安赫然發現,剛才還豪飲闊論的“王叔叔”,此刻竟早已淚流滿麵!

渾濁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烏珠,不斷滾落,滴在他粗糙破舊的衣襟上,也滴落在腳邊冰冷的泥地上。那飽經風霜的臉龐扭曲著,溝壑裡承載著根本無法言說的巨大痛苦。

“王叔……”小徐安有些無措。他隻是覺得這個故事好長、好悲傷,卻還未能完全體會其中所蘊藏的、足以壓垮一生的悲慟與絕望。他隻知道,這是他聽過的最複雜、也最讓他心頭發緊的故事。

“……好了。”王子旭猛地抬起骨節嶙峋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臉。粗糲的動作在臉頰上留下幾道泥痕,聲音因強忍悲泣而嘶啞變形,“滾……滾蛋吧,小兔崽子!故事……講完了……謝……謝謝你小子……能耐著性子聽完這……這麼長……”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想要站起來,身子卻不受控製地晃了晃,最終選擇扶著桌腿慢慢起身,揮手驅趕,“天……黑了……回家去!記住……今兒的事……不準告訴你老子!他那個倔驢……要是知道我誆你喝酒……又講這些瘋話……怕是要拿鋤頭敲……敲爛我這把老骨頭了……”

“嗯!”小徐安用力點頭,看著王叔那狼狽又竭力掩飾的樣子,心裡莫名發酸,“我知道了王叔!我……我走啦!”他頓了頓,大眼睛裡帶著真誠,“這故事……真的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謝謝您!”說完,他像隻受驚的小兔,低著頭快速轉身跑出了這間彌漫著無儘悲傷和濃烈酒氣的小屋。

望著那道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儘頭,王子旭失魂落魄地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布滿裂痕和老繭的手無力地垂落。一陣壓抑不住的低笑混合著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無邊無際的自嘲:

“最好……的故事?哈哈……嗬嗬……”笑聲淒涼,如同夜梟嗚咽,“故事?若那一切……真的……都隻是‘故事’該多好……真要是故事……那大概……大概也是這蒼茫人世……用血寫就……最……最淒美的一個吧……”

他抬手,狠狠抹去眼角再次不受控製湧出的鹹澀液體,笑容變得猙獰苦澀:“英雄?嗬嗬……什麼狗屁英雄!不過是個……連自己心尖尖兒上的人都看不住的……廢物!廢物啊——!”

悲愴化作渾濁的酒液。他又抄起腳邊一個半空的酒壇,仰頭對著嘴猛灌!劣酒混著難以抑製的淚水,一同嗆入喉嚨,帶來火辣辣的灼燒和窒息般的痛苦。但他毫不在意,仿佛隻有這入喉的辛辣才能麻痹那剜心刻骨的痛楚。

“愛意……存世人淒苦,朝夕相守……終分離……”他醉眼朦朧,口齒不清地念叨著斷續的句子,像是某種古老悲涼的祭文,“忘川河畔……常擺渡,天河儘頭……常自流……凡塵情緣……紅線牽……仙家情愫……誰來圓?嘿嘿……誰來圓?!”

“今許……此生……常相伴……彈指百年……如風散……哈哈哈!”他將酒壇重重砸在地上,碎陶片四濺!“可悲可歎……可誰……又有心來悲我?!又有閒情……去歎她?!”

“仙?凡?紅塵萬丈……情之一字……又有何不同?!不過都是……受刑的囚徒罷了!哈哈!痛快!痛快!不如一醉解千愁啊!”他像是徹底醉倒,又像是在清醒地瘋癲,身體貼著土牆緩緩滑坐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的泥土,“好酒……真是好酒……多久……多久沒這樣……痛快過了……”

月光吝嗇地從殘破的窗欞透入,冷清地灑落。除了滿地狼藉的破陶片,在王子旭癱倒的泥地身畔,幾塊被小心翼翼用褪色桃木框裱起的碎紅布,在塵埃中顯得格外刺目。布片殘破,紋理模糊,唯有上麵幾處深褐得發黑的汙漬,曆經歲月侵蝕,依舊頑強地、無言地訴說著……那場被無數人遺忘、卻烙印在他靈魂最深處的劫難。

夢散了如同春雨潤入大地,便不見了蹤影唯餘一絲生的翠綠,緬懷著雨的故事

“哎喲——!”一個帶著驚訝和一絲真切的欣喜的蒼老嗓音響起。

王子旭停下艱難彎下的腰背,拄著鋤頭直起身,抬起那張被陽光與風霜共同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他看到徐安——那個二十年前在破屋裡聽他講完“故事”的男孩,如今已是儀表堂堂的青年,正牽著一個小小身影,穿過籬笆縫踏上菜園鬆軟的泥土,沿著瓜豆藤蔓間的蜿蜒小徑走來。

“是徐安啊!”王子旭臉上立刻堆滿了屬於這個身份特有的、慈眉善目的笑容。他拍了拍沾滿泥土的手,動作還有些吃力的笨拙,“不過年不過節的,是什麼風把你徐大老板吹回來了?”他故意打趣道,眼睛卻不動聲色地快速掃過徐安身邊那個好奇打量四周的孩子,最終又落回徐安俊朗卻早已褪去青澀、隱隱透出商海沉浮氣息的臉上,“總不能……是特意回來看我這把老骨頭吧?”

徐安也笑了,帶著一種麵對親近長輩時才有的放鬆和暖意。他身形挺拔如鬆,雖然穿著剪裁合體的絲緞長袍,但蹲下身拍去侄兒褲腳沾的泥點時,動作依舊自然流暢。他抬起頭,笑容溫潤:“王叔,瞧您說的!您要信我是特意回來孝敬您的,那我就是!”

他變戲法似的從隨身攜帶的包裹裡取出東西,動作利落又帶著幾分得意:“喏,知道您好這口,給您帶了點小玩意兒,您給掌掌眼?”

看到徐安掏出東西,王子旭渾濁的老眼深處,一抹極為明亮、幾乎屬於少年的光彩瞬間閃過!如同在無光深井下突然窺見了一道投入的耀眼陽光!但那光快得像錯覺,立刻又被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努力掩飾喜悅的彆扭所替代。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故作嫌棄的語調,掩飾著那幾乎要撐裂眼角皺紋的笑意:

“呦!還真有東西啊?”他努力繃住臉,“拿來我看看!你徐安現在可是響當當的徐老板!街坊都傳你生意做得大得很!禮輕了可糊弄不了老頭子的嘴!”他看似抱怨,話語裡的那份被記掛的暖意卻騙不了人。

徐安嘿嘿一笑,鄭重其事地先捧出一個沉甸甸、泥封完好的酒壇,壇口上係著象征尊貴的暗紅綢帶,在風中微微飄蕩。接著,又小心地取出三冊線裝書。書的裝幀精美異常,深藍緞麵書封上用暗銀燙著細膩的雲鶴花鳥圖案,在菜園溫煦的光線下流轉著雅致的光澤。

“孝敬您的,哪敢糊弄!”徐安的聲音帶著自豪,“您瞧,這壇子裡的,可是十年窖藏的‘月中桂’!知道您好這一口!這書呢,”他揚了揚那精美的書冊,“是現下最時興的《鏡花緣》《靈州奇譚》《山海拾遺錄》!給村裡的娃娃們換換口味,省得他們天天隻纏著您講老掉牙的那幾出!明兒一早還得帶這小子回城裡處理點急事,這次就真不能陪您儘興了。”徐安語氣帶著歉意,又透著對下次約定的篤定,“等下次!下次回來,我備足了好酒,您備足了故事,咱們爺倆非得痛飲一場,不醉不歸不可!”

“月中桂?”王子旭幾乎是搶也似的接過酒壇,那沉甸甸的手感讓他心頭一喜!小心翼翼揭開封泥,湊到壇口深深一嗅!頓時,一股清冽醇厚、濃鬱而不刺鼻的桂花冷香混合著陳釀的馥鬱芬芳撲鼻而來,仿佛月下的桂樹林在眼前無聲綻放。

他老臉上瞬間布滿陶醉的紅光,一連讚了三聲:“好!好!好小子!就這個味!還是你懂老頭子!這壇‘月中桂’,沒十兩雪白的紋銀可打不住啊!嘖嘖,看來是真發達嘍!”他感慨著,似是想起了當年窩在這破屋裡喝濁酒的窘迫。

他又拿起那幾本簇新的書冊,布滿老繭、指節變形的手指異常輕柔地拂過光滑溫潤的書封,仿佛摩挲著稀世珍寶。“瞧瞧……這書……做得可真精細……”他翻了幾頁,裡麵的文字清晰,插圖畫得栩栩如生,“孩子們見了怕是要歡喜瘋了,肯定要搶破頭……”嘴上說著孩子們,眼睛卻看著徐安,那份感激和對後生念及鄉情的欣慰,清晰地藏在眼底的每一道皺紋裡。

“成!有事兒就去忙!年輕人,前程要緊!”王子旭揮揮手,語氣爽快,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對這蓬勃生命力的真切羨慕,“去吧去吧!老頭子記住你欠的這一頓嘍!記牢了!下次非得讓你扶著牆走才行!”

然而,就在徐安牽著侄子轉身,即將踏上園外小徑的那一刻,一聲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飽含著無儘蒼涼的歎息,從身後輕輕飄來:

“唉……年輕……真的好嗎……”

徐安身形一頓,沒有回頭。他聽出那聲音裡浸透骨髓的疲態,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寂如同水汽般彌漫開來。

夕陽為暮色籠罩的菜園潑灑下最後一層暗金餘輝,勾勒出王子旭彎腰拾起剛剛掉落的鋤頭的身影。那身影佝僂著,如同園中一株早已耗儘所有生機、卻依舊倔強站立的枯木。一步一頓,沉重遲緩地,挪向藤蔓更深、暮色更濃的菜園深處,最終被層層疊疊的瓜葉豆藤徹底吞噬,融入了無邊的蒼茫暮色之中。

徐安站在原地,晚風吹拂著他微涼的臉頰,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徐雲瀚小小的、溫熱的手。

小院、破屋、十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故事”、菜園深處那道融入暮靄的孤獨背影……這些畫麵不受控製地在腦海深處翻湧、交織。不知為何,十年前王叔故事裡那座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孤峰”,與眼前這個在泥土中掙紮、背負著無人知曉秘密的佝僂老人,這兩道截然不同的影子,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方式,悄然重疊。

“走,雲瀚,”徐安收回紛亂的思緒,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滯,“我們……去吃點東西。”

他牽起侄子,默默踏上歸家的村道。夕陽將叔侄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而身後那片越來越模糊的菜園與暮靄深處,仿佛沉睡著一段被血與淚塵封、連月光也照不亮的悲涼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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