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雲死死壓著紫禁城的琉璃瓦,沉甸甸,濕漉漉,像一塊吸飽了膿血的裹屍布。沈驚鴻蜷在冷宮冰硬的牆角,身下稻草的硬梗深深紮進皮肉,可她早麻木了。喉嚨裡翻湧著腥甜,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腑,噴出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不,是剛宰的羊,熱騰騰的血沫混著滑膩羊水的腥膻。
“咳咳……”一口粘稠的血噴濺在麵前的破銅鏡上。鏡麵汙濁,映出個不成人形的鬼影:頭發板結成塊,臉上糊著乾涸的汙血,右眼角那顆曾經惹人垂憐的淚痣,如今腫脹如爛肉,醜陋地鼓著。
“姐姐,陛下讓我來送你最後一程呢。”嬌得能滴出水的聲音撞破死寂。柳如煙提著一盞幽幽的羊角宮燈,裙裾掃過門口新落的薄雪,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她身上那件月白狐裘,是去年沈驚鴻隨手賞她的,此刻卻光潔如新,襯得她麵頰紅潤,眉眼生春。
沈驚鴻扯了扯嘴角,想笑,乾裂的唇瓣隻撕開一道血口子。她的視線死死釘在柳如煙手中托著的黑漆盤上。白玉酒杯盛著琥珀色的液體,在昏黃宮燈下泛著詭譎的光,那股甜膩到發齁的杏仁味,絲絲縷縷鑽進鼻腔——和當年她親手喂給繈褓中孩兒的蝕骨香,一模一樣!
“喝了吧,姐姐。”柳如煙蹲下身,杯沿幾乎貼上沈驚鴻潰爛的唇,金簪垂下的珍珠在她眼前晃蕩。“陛下念舊情,好歹留你個全屍體麵。”
“噗——!”沈驚鴻猛地抬頭,一口帶著臟腑碎末的血沫狠狠噴在柳如煙白膩的手背上。“柳如煙!”她的聲音嘶啞破敗,像鈍鋸在朽木上拉扯,“我的兒子……才三個月大……你怎麼……怎麼敢?!”
柳如煙嫌惡地蹙眉,慢條斯理用繡帕擦拭手背,笑容卻愈發甜美,甜得像淬了毒的蜜:“姐姐糊塗了?那孽障本就不該來這世上礙眼。哦,瞧我這記性,”她掩口輕笑,眼波流轉,“忘了告訴你,你爹,還有你那個好大哥,昨兒個已經在午門外問斬啦,人頭還掛著呢,血淋淋的,嘖嘖。”
“你說什麼——?!”沈驚鴻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一股暴戾的血氣直衝頭頂,她像瀕死的母獸般猛地撲向柳如煙的脖頸!柳如煙卻輕盈得像片羽毛,輕易閃開。沈驚鴻枯槁的身體重重撞上牆角的破桌,“哐當”一聲,那麵破銅鏡直直砸落在地。
“咯咯咯……”柳如煙的笑聲清脆如銀鈴,在死寂的冷宮裡格外瘮人,她用帕子虛掩著口鼻,“鎮國公府?早成一捧灰啦!姐姐啊姐姐,你怎麼還看不透?你,還有你那個老頑固爹,不過是陛下腳下一塊墊腳石罷了。”她彎下腰,撿起地上沾血的銅鏡,故意湊近沈驚鴻的臉晃了晃,“瞧瞧你這鬼樣子,哪還有半分國公嫡女的體麵?對了,陛下金口玉言,等你咽了氣,就丟去亂葬崗……喂狗。”
野狗……沈驚鴻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鏡中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刹那間,兒子凍得青紫發僵的小臉清晰地浮現出來。一股滾燙的腥甜再次凶猛地湧上喉頭!她用儘殘存的所有力氣,抓起地上最鋒利的碎瓷片,狠狠、決絕地割開了自己枯瘦的手腕!
溫熱的血,帶著她最後的生機,像條小溪汩汩湧出,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破銅鏡上。柳如煙驚呼著退了一步。就在此時,鏡麵上黏稠的血珠詭異地蠕動、彙聚,形成一個幽深的漩渦,散發出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暗紅光芒。
“我沈驚鴻……以魂飛魄散為祭……”她的聲音微弱下去,每一個字卻淬著萬載寒冰般的刻骨恨意,“若有來世……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模糊的視野裡,那血光漩渦深處,似乎閃過一角玄色的衣擺,冷冷地,立在漫天飄落的紫斑枯葉之中。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求您了!”
畫春帶著哭腔的尖利呼喊像根針,狠狠紮進沈驚鴻混沌的意識。她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從溺斃的深潭裡掙紮出來,渾身冷汗涔涔。
“小姐!您可算醒了!菩薩保佑!”畫春見她睜眼,眼淚瞬間決堤,手忙腳亂地捧過一杯溫水,“您都昏睡一天了!大夫說是撞了頭,嚇死奴婢了!”
沈驚鴻下意識接過水杯,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那真實的溫度燙得她靈魂一顫!她猛地環顧四周——雕花繁複的拔步床,垂著流蘇的錦帳,案幾上熟悉的“醉流霞”香爐氤氳著甜暖的氣息……
這不是陰冷潮濕的冷宮!這是她未出閣時的閨房,鎮國公府!
她顫抖著抬起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光滑,飽滿,充滿彈性的肌膚,沒有一絲疤痕的觸感!她掀開身上柔軟錦被,看向自己的手——十指纖纖,白皙如玉,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澤,哪裡是冷宮裡那雙枯槁如雞爪的手?
“畫春……”她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和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冰冷,“今夕……是何年?”
“小姐您真撞糊塗了?”畫春抹著淚,帶著哭腔,“昨兒您去後園撲蝶,不小心絆在太湖石上磕了頭!現在是元啟十五年,八月初六啊!”
元啟十五年……八月初六!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是真的!她回來了!回到了十五歲,回到了所有悲劇尚未拉開血腥帷幕的!
她一把掀開錦被,赤著腳踩在冰涼堅硬的青磚地上,幾步衝到妝台前。光亮的銅鏡裡,清晰地映出一張少女的臉龐: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橫波,右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晶瑩剔透,正是十五歲含苞待放的沈驚鴻!
然而,鏡中那雙本該清澈懵懂的眸子裡,此刻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冰冷和銳利,像淬了劇毒的寒刃,再無半分少女的天真爛漫。那是從地獄血海裡爬回來,被仇恨和絕望反複淬煉過的眼神!
“小姐?您……您怎麼了?臉色白得嚇人!”畫春跟過來,擔憂地看著她,眼神裡全是驚懼和不解。
沈驚鴻沒有回答,隻是死死地、貪婪地盯著鏡中的自己,仿佛要將這副鮮活的皮囊刻進靈魂深處。前世的畫麵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腦海:兒子蜷縮成小小一團凍僵的屍體、父親和兄長怒目圓睜血淋淋的頭顱、柳如煙在慕容軒懷中得意輕蔑的笑臉、慕容軒那雙毫無溫度的冷漠眼睛……
心口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猛地低頭,扯開中衣領口——白皙的肌膚上,一道極淡、卻異常清晰的暗紅印記,正烙在心口的位置,像被地獄的業火灼燒過一般,若隱若現!
“小姐!您是不是心口疼?”畫春嚇得伸手想扶她。
“彆碰我!”沈驚鴻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甩開畫春的手,聲音冷厲如刀。她看到畫春瞬間煞白的小臉和眼中滾落的委屈淚水,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沈驚鴻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江倒海的恨意和戾氣。對不起,畫春……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你為我流儘最後一滴血。
她轉過身,用力握住了畫春冰涼顫抖的手,努力讓僵硬的聲線帶上一點溫度:“我沒事……隻是魘著了,噩夢……太真了。”她頓了頓,眼底寒芒一閃,狀似隨意地問:“畫春,今日……柳姨娘那邊,是不是送了新製的玫瑰露過來?”
畫春吸了吸鼻子,點頭:“是呢,柳姨娘說是今早剛采的露水玫瑰做的,特意送來給小姐潤喉養顏。奴婢溫在小廚房暖籠裡了,這就去給您端來?”
“不必。”沈驚鴻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森然殺機,“倒了。一滴也彆剩。再去庫房拿些雄黃粉來,要最烈的那種,仔細地……灑在西跨院那幾棵老桂樹的樹根下。”
畫春看著自家小姐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冰寒,心頭莫名一悸,雖滿腹疑惑,卻不敢多問,隻喏喏應下:“是,小姐……”
沈驚鴻走到緊閉的雕花木窗前,“嘩啦”一聲猛地推開。初秋微涼的風裹挾著濃鬱的桂花甜香,撲麵而來。清新,醉人。可她貪婪吸入的每一口甜香,都讓她胃裡翻騰起冰冷的殺意。
這甜膩的香氣之下,掩蓋著多少蛇蠍心腸,多少即將噴濺的鮮血!
柳如煙……慕容軒……韋太後……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你們等著。
我回來了。
從地獄最深處,踩著屍山血海,爬回來向你們……索命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不是因為恐懼。是因為那壓抑了太久、即將噴薄而出的、嗜血的興奮。
血債,必須血償。
這場精心策劃的複仇盛宴……現在,開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