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潮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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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山中奔湧的溪流,裹挾著林霄稚嫩的身影,倏忽間便是八個寒暑。

飛仙鎮依偎在蒼茫山嶺的臂彎裡,石屋錯落,炊煙嫋嫋。鎮子不大,獵戶居多,林大山家的小院,比起八年前添了幾分生氣,也多了些歲月的痕跡。獸皮掛得更多更厚了,院角堆放著新製的箭矢和修補好的硬木弓。

林霄蹲在院中一塊半人高的青石旁,小臉緊繃,神情專注得不像個八歲的孩子。他麵前攤開著一張鞣製好的青狼皮,狼皮堅韌,帶著未散儘的腥氣。他手中拿著一柄比他手掌還寬的厚重獵刀——那是他爹林大山用了十幾年的家夥。

刀刃磨得雪亮,在春日微暖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林霄深吸一口氣,小小的手臂肌肉繃緊,以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沉穩,將刀刃壓在狼皮邊緣。沒有猶豫,沒有拖泥帶水,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力量和角度的精準控製。嗤——!刀刃切入堅韌的狼皮,發出沉悶而利落的切割聲。皮子被整齊地一分為二,切口平滑如鏡。

“好小子!”一聲洪亮的讚歎在身後響起。林大山扛著一頭剛獵獲的獐子走進院子,看著兒子熟練的動作,絡腮胡臉上滿是自豪,“這手活兒,比你爹當年強多了!天生就是塊好獵手的料!”

林霄抬起頭,臉上沒什麼得意,隻是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皮屑,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院牆邊倚靠的那張硬木弓。那是他五歲時林大山給他做的,弓身早已被小手摩挲得油亮。

“爹,”林霄的聲音清脆,卻沒什麼孩童的黏膩,“我想進山。”

林大山臉上的笑容一滯,放下獐子,眉頭皺了起來:“進山?前山打打兔子野雞也就罷了,你還小,深處那些成了精的東西……”

“昨天陷阱裡那隻鐵爪狼,”林霄打斷他,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事實,“是我射死的。它咬斷了索套,想撲二牛叔。”他指了指牆角那張弓,弓弦上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紅。

林大山心頭猛地一跳。昨天鄰家獵戶二牛確實驚魂未定地回來,說差點被一頭掙脫陷阱、發了狂的鐵爪狼撲了,幸虧有人遠遠射了一箭,正中狼眼,救了急。他當時還納悶是誰,沒想到竟是自家這八歲的娃兒!鐵爪狼,那可是連成年獵戶都要小心應付的凶物!

“你……”林大山看著兒子平靜無波的臉,那雙眼睛深處,仿佛藏著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隱隱又似有極淡的金芒流轉。他想起了孩子出生時眉心那道轉瞬即逝的金痕,想起了這孩子從落地起就異於常人的沉靜和那雙過於清亮的眼睛。一股混雜著驕傲和莫名不安的情緒堵在胸口。

“大山!大山!快!鎮口!鎮口來神仙了!”院門外突然傳來隔壁王嬸尖利而激動到變調的喊聲,打破了父子間微妙的沉默。

“神仙?”林大山一愣。

“對對對!騎著好大的水獸!從天河那邊來的!說是……說是東海龍宮!來選娃娃的!”王嬸語無倫次,滿臉通紅。

東海龍宮!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小小的飛仙鎮炸開。對於這些世代與山林野獸打交道的獵戶而言,那是傳說中龍王居住的仙家府邸,是遙不可及的神話!一時間,整個鎮子都沸騰了,家家戶戶但凡有適齡孩子的,都拖兒帶女,瘋了似的朝鎮口湧去。

林大山一把抱起獐子塞進屋裡,也顧不上多問林霄進山的事了,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跑:“快!霄兒!去看看!”

鎮口那條通往山外的土路旁,此刻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夾雜著孩童的哭鬨和大人的嗬斥。但當林大山拉著林霄擠到前麵時,所有的嘈雜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壓低了。

隻見鎮口那片平日用來曬穀的空地上,空氣詭異地扭曲著,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帶著深海特有的鹹腥。空地中央,並非騎著水獸,而是靜靜站著三個人。

為首一人,身材頎長,穿著一身仿佛由流動的海水織就的深藍長袍,袍袖與下擺處,隱約有細密的銀色鱗紋閃爍。他麵容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五官深刻,眼神卻如萬載寒潭,深邃平靜,不見絲毫波瀾。一頭墨藍色的長發隨意披散,發梢無風自動。他隻是站在那裡,一股淵渟嶽峙的沉凝氣度便自然散發開來,讓周遭喧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屏息。他腰間懸著一柄樣式古樸的連鞘短劍,劍柄處鑲嵌著一顆幽藍的寶石,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氣。

在他身後兩側,各侍立一名青年。一人身著墨綠勁裝,背負一張通體碧綠、形似龍脊的長弓,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人群中的孩童,帶著審視。另一人身穿赤紅皮甲,腰間挎著兩柄分水刺,氣息熾烈如火,目光灼灼,帶著毫不掩飾的傲然。兩人身上都散發著遠超凡俗的強大氣息,如同兩座蓄勢待發的火山。

“肅靜。”為首藍袍男子並未開口,一個低沉渾厚、仿佛帶著海浪回響的聲音直接在每個人耳邊響起,清晰地壓下所有嘈雜。

人群瞬間鴉雀無聲,連孩童的哭鬨都硬生生憋了回去,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藍袍男子目光如深海暗流,緩緩掃過麵前擠擠挨挨、帶著或惶恐或期盼神情的孩童們,最終落在了負責飛仙鎮事務的老鎮長身上。

“吾乃東海淵龍派接引使,敖方。”他的聲音依舊直接在眾人腦海響起,省卻了凡俗言語的繁瑣,“奉龍王諭令,於人族聚居之地,遴選有緣根骨之童,入我淵龍,修練大道。年歲八至十二者,出列。”

老鎮長連忙點頭哈腰,指揮著人群讓適齡的孩子走到空地中央。林霄也被林大山輕輕推了一把,站到了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中間。他個子不算最高,但站在人群中,那份異於常人的沉靜氣質卻分外顯眼,引得敖方身後那背負碧綠長弓的青年,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第一試,根骨。”敖方言簡意賅。他身後那赤甲青年一步踏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拳頭大小、通體渾圓、內部仿佛有水流漩渦緩緩旋轉的深藍色珠子。

“伸手,觸碰此珠。”赤甲青年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不容置疑。

孩子們戰戰兢兢,依次上前。當小手碰到那深藍珠子的瞬間,珠子內部的水流漩渦便會產生變化。

第一個胖乎乎的男孩摸上去,珠子隻是微微亮起一層渾濁的黃光,漩渦旋轉滯澀。赤甲青年麵無表情:“駁雜土靈,下下。”

第二個瘦小的女孩摸上去,珠子泛起微弱的綠光,漩渦稍快。“木靈微弱,下等。”

……

接連七八個孩子,珠子反應皆是微弱渾濁,光芒黯淡,漩渦遲緩。赤甲青年眼中的不耐漸漸堆積,人群中的歎息和失望聲也壓抑不住地響起。

輪到林霄了。他走上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赤甲青年麵前顯得格外單薄。他平靜地伸出右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珠麵。

嗡——!

異變陡生!

深藍珠子內部那緩慢旋轉的水流漩渦,在林霄指尖觸碰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猛地加速旋轉起來!整個珠子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藍光!那光芒純淨、深邃、冰冷,如同萬年不化的深海玄冰!更令人驚駭的是,在純粹的藍色光芒之中,竟夾雜著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森白寒氣!寒氣繚繞,珠子表麵瞬間凝結出一層細密的冰晶!

“嘶——!”一直麵無表情的赤甲青年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瞳孔驟縮!他身後的綠弓青年也霍然抬頭,銳利的目光死死鎖定林霄,仿佛要將他看穿!

敖方那深海般的眼眸中,終於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目光在林霄眉心位置停留了一瞬。那裡,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金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極純水靈根!伴生……玄冰之息?!”赤甲青年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看向敖方的眼神充滿了詢問。

敖方微微頷首,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情緒,隻吐出兩個字:“上上。”

人群嘩然!上上!飛仙鎮多少年沒出過能被仙家評為上等根骨的孩子了!林大山激動得渾身發抖,拳頭緊握。林霄卻隻是平靜地收回手,仿佛那驚天動地的異象與他無關,默默退回孩子群中,隻是黑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那珠子引動了一下,又迅速歸於沉寂。

“第二試,心性。”敖方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眾人的驚歎。他目光掃過剩下的孩子,最終落在空地邊緣一處陡峭的土坡下。“爾等,攀上此坡,不得停留。”

土坡陡峭,遍布碎石荊棘,足有七八丈高,對一群最大不過十二歲的孩子而言,堪稱天塹。赤甲青年走到坡底,手指淩空一點,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降臨在每一個孩子身上!那壓力並不沉重,卻帶著一股深海暗流般的粘稠和冰寒,仿佛要將人拖入無底深淵,消磨意誌。

“開始。”

一聲令下,孩子們如同受驚的兔子,紛紛咬牙衝向土坡。沉重的壓力下,腳步立刻變得踉蹌。有人剛爬幾步就被碎石絆倒,摔得灰頭土臉,哇哇大哭;有人被荊棘劃破了手臂,看著血痕,恐懼戰勝了勇氣,停在半坡進退不得;更有甚者,被那無處不在的冰寒壓力凍得瑟瑟發抖,乾脆癱坐在地,再不肯挪動一步。

林霄也在奔跑。那壓力落在他身上,仿佛無形的海水包裹,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他小小的身體猛地一沉,腳步一個趔趄。但他隻是悶哼一聲,那雙沉靜的黑眸驟然銳利起來!仿佛被激怒的幼獸!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屈和韌性轟然爆發!

他非但沒有停下,反而猛地伏低身體,手腳並用,如同最敏捷的山豹!碎石劃破了他的粗布褲子,荊棘在他手臂上留下血痕,刺骨的寒意似乎要凍結他的血液,但他眼中隻有坡頂!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反而越來越快!那深海的阻力,似乎成了他借力的源泉!每一次蹬踏,都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力量軌跡的精準判斷!不過十數息,在其他孩子還在半坡掙紮哭喊時,林霄小小的身影已如離弦之箭,第一個衝上了陡峭的坡頂!他站在坡頂,胸膛微微起伏,小臉因用力而泛紅,但眼神卻亮得驚人,迎著獵獵山風,脊背挺得筆直!

下方,綠弓青年眼中精光爆射,忍不住低喝一聲:“好!”

敖方眼中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讚許。

“第三試,悟性。”敖方走到坡頂的林霄和另外兩個勉強爬上來的孩子麵前。他並指如劍,在虛空中極其緩慢地劃出三道看似簡單、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水流韻律的軌跡。軌跡完成,三點微弱的水藍色光芒懸浮在空中,緩緩旋轉。

“此乃‘引潮訣’入門三式基礎吐納法門。一炷香內,引動周身水靈之氣,點亮其一,便算過關。”敖方說完,便不再言語,目光沉靜地看向三個孩子。

另外兩個孩子看著那三點玄奧的藍光,一臉茫然,滿頭大汗地比劃著,試圖模仿敖方的手勢,卻徒勞無功,周身氣息毫無波瀾。

林霄沒有立刻模仿手勢。他閉上了眼睛。剛才攀爬時對抗那深海壓力的感覺還殘留在身體裡,此刻,他仿佛還能“聽”到周身空氣中那些細微的、冰涼的水汽在流動。敖方劃出的那三道軌跡,如同鑰匙,瞬間在他腦海中與這些流動的水汽產生了共鳴!

他並未完全複刻敖方的手勢,而是自然而然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間,胸腹輕微起伏,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同時,他伸出右手食指,循著腦海中那三道軌跡的“意”,而非其“形”,在身前極其緩慢地勾勒。

隨著他手指的移動,空氣中那些微不可查的水汽,仿佛受到了無形的牽引,開始緩緩向他指尖彙聚!一絲絲、一縷縷,帶著冰涼的觸感。他眉心處,那道極其隱晦的金色豎痕,似乎又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嗡!

其中一點懸浮的藍光猛地一亮!雖然光芒不強,卻穩定而清晰!

“成了!”綠弓青年忍不住脫口而出,看著林霄的眼神已如同在看一塊絕世璞玉。

敖方看著那點亮的光芒,看著閉目凝神、周身氣息與周遭水靈隱隱交融的林霄,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掠過林霄的眉心,仿佛穿透了皮肉,看到了那深藏的、屬於元始天尊的饋贈。

“林霄。”敖方的聲音直接在林霄腦海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根骨上上,心性堅毅,悟性超凡。你可願隨我入東海龍宮,拜入淵龍門下,修練大道?”

林霄睜開眼,黑曜石般的眸子清澈見底,映著敖方深藍的身影。他沒有去看下方激動得渾身顫抖的父親,隻是迎著那如深海般的目光,平靜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願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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