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國玉龍鎮
午初時分,十一人輕塵碾過青石板道,腳下碎碎聲驚起簷下燕雀。
這地處邊陲的玉龍鎮本就人煙稀疏,一行人在酒肆打尖時,向腰間係著藍布圍裙的掌櫃問起盧府所在。
老者便用沾著麵屑的手指朝鎮西努了努嘴:“沿西街走到頭,朱漆大門懸著‘盧府’匾額的高門大院便是。盧老爺膝下新添麟兒,這幾日正辦滿月酒呢。”
說起盧府主人盧中亭,當年也是執笏立朝的人物。
想他年輕時在中樞衙門行走,批答奏折、參讚機務,哪一日不是在風口浪尖上打滾?後來見慣了同僚間推杯換盞藏刀兵,朝堂上奏對陳詞藏機鋒,到底是累了,便在花甲之年遞了辭表,攜家眷歸鄉。
玉龍鎮依山傍水,他尋了塊風水寶地起宅,門前引溪流作玉帶,院後種青鬆當屏風,每日逗弄兒孫、蒔花弄草,倒比在京中清減了許多俗慮。
偏生這閒雲野鶴的日子裡,新納的姬人竟有了身孕。
盧員外得知喜訊時,正握著紫砂壺在葡萄架下打盹,當場把茶盞往石桌上一擱,直起腰哈哈大笑,連道“老蚌生珠,可喜可賀”。
府裡上上下下得了信,早備下麒麟送子的綢緞、長命百歲的金鎖,隻等小公子呱呱墜地。
要說盧員外膝下原有三子二女,如今各有去處:
長子盧業在吏部任員外郎,正是炙手可熱的清貴之職;
次子盧緣早年投軍,如今在西北邊鎮做參將,算起來已有五載未歸;
兩個女兒皆嫁高門,大女適燕國王府屬官,次女嫁禦史中丞之子。
唯有三子盧晚戀著家中二老,留在鎮裡照料產業。
如今又添乳名“靈靈”的小公子,盧員外每日抱著繈褓在回廊踱步,逢人便說“我盧家這棵大樹,到底又發了新芽”。
卻說這三子盧晚,名雖帶“晚”,心思卻比風鈴轉得還快。
自接管府中銀錢賬目,他每日撥弄算珠時,總覺算盤聲裡混著碎玉裂帛之音——繈褓中嬰孩啼哭一聲,便似在他心裡紮一根刺。
盧員外近年常扶拐杖看晚霞,他隨侍在旁,瞧著老爺子鬢角霜雪,難免心想:天命難測,待那一日真來臨時,滿府田契房契、箱籠金銀,本該如秋葉入潭般穩穩落入他盧晚袖中,如今卻多出個分瓜之人,如何不叫他夜裡合眼時,指尖都在枕畔虛畫賬本數目?
正這般揣著心思在回廊走著,忽聞角門處傳來叩門聲。
但見守門家丁撩著靛青褂子飛跑而來,麵上似塗了層喜意胭脂,老遠便作揖:“三公子!雲城山的道長們到了!”
盧晚抬眼望去,見那十一人皆著月白道袍,腰間懸刻雲紋的青銅令牌,為首老者拂塵輕搖,倒真有幾分餐霞飲露的氣象。
他心下暗忖,老爹果然舍得下血本,為那乳臭未乾的小兒,竟把雲城山的高人都請動了。
家丁未引眾人往正門去,而是領著沿青瓦白牆繞行。
盧晚袖中指尖輕扣,不動聲色綴在後麵。
轉過三叢修竹,眼前忽現月洞門,門楣“淩園”二字已被紅綢半掩,往來賓客皆捧錦盒,盒角露出的金鎖穗子或紅或金,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熱。
原來盧員外為顯喜慶,竟將滿月宴設在西跨院園林裡,但凡鎮民皆可入內吃酒,圖的是“千人抱福,萬口稱祥”的彩頭。
“員外便在庭心,諸位隨小的來。”小廝撩起靛青衣襟在前引路。
穿過垂花門時,絲竹聲如碎玉投壺,從含章園內飄來。
但見園內轂擊肩摩,簷下百子千孫燈墜著金穗,將青磚染作暖紅。
仆役托漆盤穿梭如織,盤裡紅雞蛋滾著金粉,青瓷碗盛蜜漬梅子,甜香混酒香漫得滿院都是。
庭中立著富態老者,紫團花錦袍腰間係羊脂玉帶鉤,正與著胡服的客商說話,袖口翡翠手串隨手勢輕晃,撞出細碎綠光。
聽得小廝喚聲,老者轉身時錦袍下擺掃過階前銅錢草,腰間雙魚玉佩叮咚相和,麵上笑意如春風拂湖麵,層層漾開。
“道長們可算到了!盧某在此候得脖子都長了幾分!”說罷抬手作揖,腕間翡翠鐲子在日光下泛幽藍水光。
蘇九真輕揮拂塵,帶弟子還了道揖,目光掠過老者身後遊廊下懸著的百零八枚長命鎖——俱是鎮民今日所贈,鎖身刻“長命百歲”“福壽康寧”等吉語,穿成串掛在廊柱間,風過時發出細碎清響,像撒了滿廊碎玉。
“貧道蘇九真,見過盧員外。”他身後弟子依次報法號,最末小道童梅羸頭巾掩白發,舉止甚是謙遜。
盧中亭捋頷下短須,上下打量諸位道長,見為首者道袍雖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腰間雲紋銅牌磨得發亮,眉梢眼角似有淡淡煙霞縈繞,心下便信了七分。
“為我這乳臭小兒,竟勞動雲城山諸位道長跋涉百裡,實在慚愧。”
他抬手虛引,指向西側月洞門,“後園竹影軒已灑掃停當,道長們不妨先去解解風塵,用些冰鎮酸梅湯,待晚間再請諸位大展神通,為犬子算卦祈福。”
說罷又扭頭叮囑小廝:“快去擷些茉莉來,替道長們換換新插的瓶花,莫讓凡塵氣熏著了。”
蘇九真頷首應下,眾人隨小廝往竹影軒去。
竹影軒臨後園荷池,窗欞糊著新換的蟬翼紗,透過紗簾可見池中殘荷擎露珠,碎了一池子星光。
道童們卸下行囊,王皓取出隨身攜帶的《雲城山心經》,卷在竹椅上默讀;楊天城趴在欄杆上數遊魚,頭肩沾的野薔薇早已不知何時掉進水裡,隨波漂成一點脂紅。
暮色如墨漸漸浸透天際時,淩園內忽然爆起喧騰。
百張紫檀圓桌早已擺滿,每張桌上立著琉璃燈,燈裡浮著用蜜蠟雕的並蒂蓮,暖光映得眾人臉上染層琥珀色。
盧府仆役托漆盤穿梭如織,盤裡清蒸鱸魚淋金箔汁,琥珀桃仁盛羊脂玉碟,最惹眼是每桌中央那壇“狀元紅”,泥封上還粘著新采桂花。
縣令大人穿簇新青衫,腰間卻係塊顯然不合規製的羊脂玉佩,正湊在盧員外耳邊說話,眼角皺紋裡都堆著笑意。
忽聽得月洞門處傳來環佩叮咚,眾人循聲望去,但見盧員外小妾身著茜素羅裙,外罩蟬翼紗衫,懷中抱著裹金線繡麒麟繈褓的嬰兒,在丫鬟攙扶下款步而來。
她鬢邊插支累絲金鳳步搖,每走一步,步搖上珍珠便輕輕顫動,如碎玉落盤。
“快看!小公子出來了!”不知誰喊一嗓子,席上頓時靜了幾分。
小妾在庭心站定,懷中嬰兒正揮舞小手,發出奶聲奶氣的咿呀聲。
盧員外笑得眼睛眯成縫,抬手示意,立刻有家丁捧來檀木托盤,盤裡放著十二枚金錠、六對玉鐲,皆是鎮民預先備下的賀禮。
先是縣令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聲如洪鐘:“願小公子他日蟾宮折桂,位列三台!”說罷將手中金鑲玉鎖輕輕掛在嬰兒頸間。
接著是鎮上富戶、遠來客商,個個捧著錦盒,說著“平步青雲”“指日高升”之類吉言。
月光落在嬰兒粉嫩的臉上,繈褓上的金線麒麟被琉璃燈映得栩栩欲活,倒像是要順著月光遊進眾人眼底。
此時,雲城山弟子們已站在遊廊下觀禮。
蘇九真望著庭中熱鬨景象,忽見西北角有片烏雲悄然聚來,掩住了半輪明月。
他袖中指尖輕掐,眼底閃過一絲微光——這滿月宴看似喜氣洋洋,卻似有暗流在水麵下湧動,那繈褓中的嬰孩,怕不是生來便要卷入這塵世的驚濤駭浪中了。
待眾人賀禮呈畢,蘇九真輕拂塵尾,緩步走上青磚月台。
廊下琉璃燈在夜風中晃出細碎光影,映得他道袍上的雲紋似要騰起。
懷中嬰兒忽然轉眸,望向他時,那雙瞳仁在燭火下竟泛著淡淡銀光,如碎汞流轉,驚得蘇九真指尖輕顫,拂塵穗子驟然靜止。
盧員外見他停在三尺外凝眉不語,袖中掌心頓時沁出汗來,攥緊袖口上前半步:“大師”
話未說完,卻見蘇九真忽然垂眸合十,道袍下擺在夜風中掀起波浪,池中金鯉亦驚躍出水麵,潑剌聲裡濺起半池月光。
“竟有這等異象”蘇九真喉間溢出一聲長歎,抬眼時目光已凝如寒潭。
“方才小公子轉眸之際,貧道竟見他眼底有銀龍遊走,分明是先天異瞳之兆。”
他袖中指尖暗掐法訣,望向天際時,卻見西北方原本掩月的烏雲竟裂出一線銀光,如劍斬鴻蒙。
盧員外隻覺心跳如鼓,喉結滾動著重複:“先天異瞳?”
身後小妾已忍不住輕呼出聲,懷中嬰兒似感應到大人情緒,忽然咯咯笑起來,銀瞳裡映著滿庭燈火,像盛了兩把碎星。
蘇九真俯身湊近繈褓,拂塵輕輕掃過嬰兒額角:“尋常修士苦修十載,方能以望氣之術觀人青冥。令郎這雙銀瞳,又名昊天眼,天生便能勘破虛妄、洞見氣機,若入我道門修煉,他日必能直達玉京、位列仙班”
他忽又搖頭歎息:“隻是天賦異稟者,多逢天地垂憐,亦多遭造化妒恨。員外需得小心看護,莫叫歹人汙了這雙先天慧眼。”
盧員外隻覺後背發涼,方才因老來得子的喜悅竟化作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爬。
他下意識望向人群中,卻見一個個身影隱在燈影裡,隻露出半張臉,目光正死死盯著嬰兒的銀瞳,如餓狼窺肉,看不真切。
再抬頭時,蘇九真已退後半步,袖中掉出一張黃紙,落在青磚上時無風自動。
那繈褓中的嬰兒忽的攥緊了小拳頭,碎汞般的銀瞳凝望著蘇九真,竟似能聽懂他話中之意。
蘇九真指尖拂過嬰兒眉心,繞著繈褓飛了三圈才消散:“天機不可輕泄,員外切記,今夜過後,須得將小公子的乳母換成聾啞仆婦,每日晨昏以朱砂混著晨露擦拭眼瞳,可暫隱先天氣機。”
說罷又從袖中取出十二枚刻著雲紋的傳音符:“若遇危險,捏碎符紙呼救,自然會有人前來相助。”
盧員外連聲道是,轉頭便讓管家捧來黃金百兩,獻給蘇九真道長。
於是三子盧晚捧著酒壺恭謹而立,麵上帶笑:“父親今夜大喜,何不痛飲一杯?”那酒壺嘴兒正對著嬰兒繈褓,壺中倒映的人影忽明忽暗,恍若深潭裡遊過一尾銀魚,叫人捉摸不透。
次日清晨,雲城山眾人收拾行囊欲往青牛山,盧晚特意備了車馬,親自送到鎮口。
蘇九真上馬時,忽的勒住韁繩,望向盧晚腰間玉佩:“三公子這玉蟬雕工精妙,可是出自西域匠人之手?”
盧晚笑容一滯,不想竟被這道長一眼識破:“僥幸托朋友購得,道長若是喜歡,不妨贈予道長。”蘇九真擺擺手一笑,不再多言,帶領眾人離去。
青牛山在鎮北三十裡,相傳是上古大能之士坐騎青牛所化。
一行人走到途中,忽遇暴雨。
馬車碾過苔痕斑駁的石板橋,車簾外斜斜飄進幾點雨星。
蘇雨瑤挨著車窗坐下,指尖撥弄著腰間懸掛的青玉鈴鐺,清脆聲響裡湊近父親耳畔:“爹爹昨夜究竟與盧員外說了什麼?那滿箱黃金怕不有百斤重,壓得小黑馬兒都打了個響鼻呢。”
她眼尾微挑,望向蘇九真腰間的儲物袋,金線繡的麒麟正缺了隻眼。
蘇九真望著車簾上垂落的水珠,指尖輕彈,那水珠竟凝在半空化作一枚剔透的劍形。
“不過是些山間野話。”
他袖口拂過膝蓋:“盧員外喜得麟兒,多賞些香火錢罷了。”
少女盯著父親袖中若隱若現的銀鱗,在昏暗車篷裡泛著冷光:“這是從盧府池塘撈的?魚眼都被剜去了。”
蘇九真聞言輕笑,屈指彈開女兒掌心,那銀鱗竟化作點點熒光,繞著車簾遊成一圈北鬥。
“瑤兒可知,為何雲城山的心訣要觀人三息?”他望向窗外漸濃的暮色,遠處盧府方向浮起一縷黑氣,卻被嬰兒啼哭聲驚散成齏粉。
“有些話啊,說破了是劫,藏住了便是緣。”
車簾再次被風掀起,外頭不知何時立著個跛足老道,肩頭蹲著隻皮毛油亮的小獸。
蘇雨瑤正要開口,卻見父親已放下車簾,指尖悄悄在其掌中畫了個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