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她似乎總是在麵臨選擇。
生與死,愛與恨,得到或失去,毀滅或新生。
殺與救,念與忘,聚合或離散,執迷或明悟。
情之一字如穿腸酒,飲時甘冽,醉後灼喉。
她本不懂世人因何執著,分明有千般苦楚,萬般惦念,可為那一瞬間的兩心相照,便好似能抵過萬劫不複。
不入世談何出世,未磨心怎求澄明?
她花了一千年的時光,在百世輪回中,終於尋到了自己的道。
金光似利箭,刺入雷雲密布的天空。
劃破陰沉的天地,強迫金色的日光灑落到照塵動彈不得的身軀之上。
此刻她全身的骨骼都碎得七七八八,在破破爛爛的血肉中咯吱作響。
她難得沒有疼得齜牙咧嘴,身體的重創也難掩她胸中的暢快。
最後一道雷霆,被她的金光以破竹之勢擊碎。
光輝灑落,她被一股溫柔的強大治愈力,迅速恢複了身體的創傷。
照空怔怔地上前一步。
誰又能不愛太陽?可太陽高懸於天,僅僅是直視便已灼傷雙眼。
沒有看照空堪稱破碎的神情,照塵隻是看著何惜歡,幽幽歎息:
“您說,越真實的紅緣,殺之越難,醒之越痛,焚心愈狠。我自告奮勇,入您幻境,陪他走過這千年歲月,共曆百世輪回。越是急於求成,就越是深陷其中。”
何惜歡雙臂緩緩抱胸,看著照塵:“助他焚心不成,反倒成就了你自己的道心,倒也不錯。”
“鐺——”
第一道渾厚的聲音自天際彌漫,七彩的聖光自天際飄來,如朦朧的輕紗,籠罩在半空中女子的周身。
照空不敢置信地後退一步,看向何惜歡:“這是什麼意思?”
何惜歡攤攤手:“再出神入化的幻術,也不能天衣無縫地複刻一個人。”
照空的心跳愈演愈烈,忍不住抬手捂住胸口。
他在幻境之中得到千年圓滿,而出幻境的刹那便換來更烈的劫火。
何惜歡見此嘖嘖搖頭:“慧劍斬虛妄,虧你還修佛修了千年。”
照空並不回應,隻是抬眼望向天空中身披七彩佛光的照塵,喃喃自語:“百世癡纏,竟是與你師妹好。”
照塵在燦爛的光輝中微微展臂,看著他的神情極其柔和:“師兄,我已有我的答案,那你呢?”
聽聞此言,照空忽然笑了,妖力的紊亂幾乎要撕裂出他的原形。
唇角溢出的鮮血與他神情極為不符:
“師妹,我願意抱著這顆卑劣之心,應劫而死。也舍不得將之焚去,苟且偷生。”
“這便是你的答案?”
“這便是我的答案。”
照塵彎了彎眼眸,看著他的眼神,好似與凡間任何生靈都沒有區彆。
不待他合眼等死,卻聽天上的女聲空靈:“既然死都不怕,又何妨說給我聽。”
照空胸腔的劇痛已經令他直不起腰,他的雙腿漸漸支撐不住身軀,緩緩單膝跪地。
跪在七彩聖光的神女腳下,如一個虔誠而罪孽深重的信徒:
“我喜歡你,師妹,照塵。我渡不過此劫,便甘心赴死。
既然超越生之貪執和死之恐懼,方是‘空性’與‘無常’的大智慧。
那麼我堪不破情愛,如今堪破生死,也不算空誤千年修行。”
“鐺——”
第二道鐘聲傳來,何惜歡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她難得大驚失色地抬頭望著天空中,被七彩聖光籠罩的照塵,訝然:
“不對,這不是渡劫後的大道之光,這是什麼?”
照空似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的心臟怦怦直跳,春心劫的痛楚傳遍四肢百骸,卻抵不過心中猜想所痛之萬一。
何惜歡驚得瞠目結舌:“我雖未見過,卻聽族中老人提起過。如今這局麵,你竟還有膽子執迷不悟嗎?她可是”
照空的雙眼隨著照塵的身影緩緩抬起,一瞬也不曾挪開,美麗的琥珀眸中,有什麼破碎了,複又重建。
此刻照塵攜著滿身彩光,挽著五彩飄帶,俯身飄落至照空麵前。
她璀璨的琉璃雙瞳如繁星春水,他定定望著她,聽她說:
“修佛修心,在於破執。可若執著於堪破執念,又何嘗不是一種執念?你堪不破情愛,我亦堪不破生死。既然堪不破,那便不再執著。”
貪愛生憂,執念生怖。若真能領悟聚散皆空,還有誰會困於情網之中?
照塵從來都是通透之人,可他不是,他佛性不及其萬分之一。
不顧心臟粉碎的痛楚,照空固執地執起麵前的手,涼涼的,如一尊白玉觀音:
“我堪不破,也不想堪破。我的道心在你,你讓我不執著,我又該如何不執著?”
若要讓我忘記你,便如同忘記了我自己。
照塵抬手,撫過他妖氣橫生的眉骨:
“這千年幻境,我亦思考良多。情愛不是渡人的船,而是自省的鏡。
幻境不是讓我們相愛千年,而是讓我們懂得,愛本是修行。
我佛愛眾生,你亦是眾生,我憑什麼不能愛你?
你的執著不是我的負累,恰恰相反,正因有了你的執著之愛,才有我的道心圓滿。”
照空感受到那隻涼涼的手緩緩撫過自己的眉骨,琥珀色的狐狸眼越睜越大。
就在他愈發驚駭的目光中,照塵緩緩低頭。
無關情愛,一個如同賜福般的吻,落在了照空的眉心:
“你渡你的劫,我修我的佛。本是同途,不必相縛。”
“鐺——”
第三道鐘聲,伴著空遠的梵音,降落照塵之身時。
她被七彩的流光重新拉回半空之中,恐怖的能量席卷開來。
頃刻間,方圓萬裡的樹木與建築,瞬間夷為平地。
這力量卻並不傷人,何惜歡隻是略略抬手一擋,就堪堪防住了爆發的能量。
七彩之光灌入眉心,有什麼順著光破開了她的迷障。
此刻的照塵心緒前所未有的空明,她似在思考,又似早已透徹。
她是如此高高在上,無悲無喜的琉璃雙眸低垂,俯瞰足底空曠的萬裡生靈。
她的清醒,像是一道穿透迷障的光。
正如她所言,幻境千年,不是為了擁有,而是為了看清“擁有”的真相。
照空笑得淒豔:“照塵,我終究不如你。原來我貪的不是你的愛,而是將你鎖在身邊的妄念。”
我貪圖與你長相廝守,可此刻方知,能與你共曆一場,已是天地厚賜。
該知足了。
這句話出口的刹那,胸腔似被刺穿,前後敞亮,空明入心。
撕裂般的疼痛如奇跡般緩釋,他終於從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緩過勁來。
春心劫,問心問心,自問其心。
原來,求的不是愛人的回應,而是自己的愛意歸息。
梵音止息,天地明闊。
照塵立於七彩佛光之下。
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生根發芽。
又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場渡劫中悄然變化?
照塵緩緩合上雙眼,感受著境界陡然攀升:
“意逐天地,物我兩忘。我心無佛,我自為佛。”
“這便是我的法則,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