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青殿內。
李赫辰目光掃過殿中空懸的朱紫席位,指尖重重叩在龍案上。
“今日朔望大朝,怎不見林相率門下省官員入列?”
戶部尚書崔琰執笏出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又迅速強壓了下去。
“回稟陛下,臣方才入宮時,恰見林首輔率眾位大人在宮門前……進退維穀。”
他故意頓了頓,繼續說道:“宮門外似有無形屏障橫亙。”
殿中頓時嘩然。
李赫辰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自登基以來,樁樁件件都不順心。
尤其是林家,幾乎日日都會有奇事發生。
他不經意想起過往十年,雲棲事事都會料理清楚。
而雲家也是舉全族之力對他扶持。
怎麼他如今成了天子,林家反而總是托他後腿?
他猛地一拂袖:“宣欽天監監正速去查驗!”
不過半刻,白發蒼蒼的監正顫巍巍跪伏殿前,抖著身子,顫顫巍巍道:“老臣愚鈍,此乃仙家手段,並非臣等凡人可解。”
話音剛落,殿外突然飛來一道傳音符,在空中燃成清晏的字跡:
“天意如此,陛下慎之。”
那字跡如刀削斧劈,最後一筆竟將龍案上的鎏金獸首香爐震得四分五裂,香灰揚灑在明黃禦毯之上,驚得殿前侍衛紛紛拔刀。
“好一個天意!”
李赫辰霍然起身,怒極反笑,指節捏得發白。
“朕乃真龍天子,這人間山河自當由李家做主!”
他猛然揮袖,鎮紙與青玉筆架應聲而落,在殿前金磚上摔得粉碎。
“欽天監,測算吉日,擺駕皇陵!朕倒要問問列祖列宗,這是什麼荒唐天意!”
欽天監監正慌忙取出象牙卦盤,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推演天乾地支。
“陛、陛下……”
老監正額頭抵地,“卦象顯示,十五日後的午時陽氣最盛,最宜謁陵。”
李赫辰眸中怒火翻湧,卻在瞥見殿外盤旋不散的詭異風雲時,生生壓下了胸中怒意。
“好,就依卿所言。十五日後,朕要率文武百官親謁皇陵!屆時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天意’敢攔我李唐的官員!今日既林卿等人無法入殿,諸事便由六部先行議定,呈遞中書省複核。”
宮門外,晨鼓剛過,林承業等人被迫退至待漏院。
這裡是五品以上官員等候早朝的固定場所,距離真正的宮門尚有三百步之遙,中間隔著金吾衛把守的禁區。
幾個身著褐色短打的坊間更夫遠遠瞥見這一幕,連忙低頭加快腳步。
按當朝律法,百姓無故窺探朝官可杖六十。
但消息仍像長了翅膀:
日頭毒辣辣懸在中天,北門蒸籠鋪的竹簾被熱浪掀得啪啦作響。
賣蒸餅的老漢赤著膀子,用油膩的圍裙擦了把臉,突然拽住路過的布莊夥計。
“瞧見沒?今早林相爺在待漏院轉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老漢壓低嗓子,渾濁的眼珠盯著百步外武侯鋪巡街的金吾衛,語氣滿是興奮。
東市的波斯商隊正往駱駝背上捆貨,領隊的大食人搖著骨扇,望著皇城方向嘖嘖稱奇:
“今兒個我親眼見那群紫袍官老爺在宮門前撞得七葷八素,倒像撞上了無形的銅牆鐵壁!”
綢緞莊老板娘猛地抖開一匹蜀錦,悄聲和旁邊的丈夫說道:
“封後那日,晴天打炸雷,書中早寫著‘無雲而雷,君道有失’!林家女封後本就不合祖製,如今連林家人都被天譴攔在宮外,可不是報應來了?”
正午的暑氣愈發灼人,街頭行人躲進樹蔭下啃著酸杏。
待武侯鋪的巡邏隊走遠,巷尾餛飩攤瘸腿老丈用漏勺敲著陶鍋,低聲罵道:
“都說察舉能攀龍門,可林家把持州郡中正印信,寒門子弟連投名狀都遞不到官老爺跟前!去年我外甥揣著十年寒窗的詩文,在林府門前跪到膝蓋滲血,最後連門房的狗都嫌他晦氣!”
“想當官?除非林府的石獅子開口叫爺爺!”
賣草鞋的漢子將新打的草繩狠狠甩在地上,嘲諷道:“他們林家的門檻,比終南山的峭壁還難攀!”
蟬鳴聲裡,這些竊竊私語隨著熱浪飄向四麵八方。
雲家大夫人沈清梧端坐於青幔馬車中,指尖輕叩檀木小幾,聽著貼身丫鬟拂冬低聲稟報今日見聞。
“夫人,剛聽手底下的人說林相他們今早撞邪了!宮門明明開著,偏生他們就是進不去,這會兒肯定還在待漏院跳腳呢!”
說完趕緊捂住嘴,眼珠子轉了轉,繼續說道:“夫人且瞧好,等咱們過了宮門,趕巧還能在待漏院撞見那群大人呢!宮門前的屏障到這會兒都沒消,指不定還能看熱鬨哩!”
沈清梧唇角微揚,“前兒個封後大典剛遭雷劈,今日又出這等奇事。去告訴車夫,繞道去西門,我要親自看看林相爺的臉色。”
馬車碾過皇宮西門前的青石板,沈清梧指尖撚住月白色鮫綃簾,輕輕掀起半角。
待漏院中,林承業正背對宮門負手而立,紫袍後背已洇出深色汗漬,腳邊散落著幾片摔碎的茶盞瓷片。
“相爺,”隨從捧著新茶戰戰兢兢上前,“您用些茶……”
“滾!”
林承業突然暴喝,轉身刹那恰好撞進沈清梧的視線。
沈清梧不閃不避,反倒將簾子又掀高三分,露出一抹端莊得體的……哂笑。
“好……好得很!”
林承業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指節捏得發白,紫袍下的身軀微微顫抖。
“走吧,莫要讓娘娘久等。”沈清梧放下鮫綃簾。
有生之年能看到林家眾人今日這副窘態,倒是……大快人心!
馬車緩緩駛入永寧宮,沈清梧剛下轎便見青鸞抱刀而立,圓臉上帶著幾分肅殺之氣。
“夫人請隨奴婢來,娘娘早已等候多時。”
穿過幾重垂花門,沈清梧敏銳地發現,這條路上竟無半個宮女太監。
水榭深處,雲棲正執筆描畫著什麼。
廊下傳來腳步聲,她一抬頭,見沈清梧踏入內殿。
雲棲立馬擱下狼毫筆,沉靜的麵容倏然舒展,眼底漾起真切的笑意。
“大嫂,家中祖母咳疾可好些了?三堂妹的婚事籌備得如何?”
沈清梧眼眶微紅,緊緊握住雲棲的手:“都好……都好。”
她聲音哽咽,“倒是你,在宮中可有人為難?”
“本宮無礙,倒是累得大嫂冒險入宮。”
雲棲引她入座,親手斟了盞蜜餞金橙露,這正是沈清梧最愛的口味。
“傻丫頭!雲家如今隻剩我們這些人了,若不守望相助,怎能守住祖宗的基業?”
守業?
李赫辰做一日的皇帝,林家一日在朝堂,他們雲家就不可能真的守住祖業。
見雲棲眉頭輕皺,沈清梧輕聲問道:“娘娘,可是有何難事?”
“林家如今占據中宮之位,怕是容不下雲家。”
隻是這麼一提,沈清梧便已明白雲棲的意思。
“後宮中僅有四位子嗣,且都是娘娘所出,可林家把持三省六部,朝堂半數印信都在他們手中。陛下雖怒,卻仍要倚重林相。若林皇後與陛下有了子嗣,確實會容不下雲家。娘娘可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