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那斷臂孩童空洞死寂的雙眼,婦孺瀕死的慘叫,火焰吞噬一切的爆裂聲這些聲音比營帳外的雨聲更清晰的在他腦中轟鳴。
他又想到了那天,焦土的氣息粘稠得化不開,踩在覆滿灰燼的斷壁殘垣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腐肉之上。
宇文瑅紀親眼見過蠻兵將嬰兒挑在矛尖嬉笑,聽過婦孺在烈火中燒灼的尖嚎最終化作劈啪的悶響。
他曾在半塌的床鋪下,硬生生從瓦礫廢墟中拖出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
那男孩兒右臂齊斷,創口被塵土糊住,喉嚨裡發出嘶吼,那雙望向天空的眼睛,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靈魂。
秋風吹進大帳打在宇文瑅紀冰冷的鐵甲上,洪偉濤沉重的腳步停在他的身後,大鼇上仿佛映射著滿地折斷的箭矢和破碎的陶片。
“想明白了,瑅紀?”上將軍的聲音從宇文瑅紀身後傳來。
宇文瑅紀猛然驚醒。
“兵書上寫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是輕飄飄的墨跡。為將者,手裡攥著的不是棋子,是成千上萬條活生生的人命!那些名師大將哪個不是踩著這條由血肉和骸骨鋪成的血河蹚過去的!”
他的目光如鷹隼,刺得宇文瑅紀後背發涼。
宇文瑅紀沒有回頭,隻是下意識地攥緊了劍柄,冰冷的觸感也無法壓下掌心那孩子殘肢留下的、近乎灼燙的觸感。
那孩子被抬走的時候,空洞的眼窩裡映著鉛灰色的天,仿佛被兩口吸乾了希望的枯井,深深烙在他的眼底。
沉思良久,宇文瑅紀再次抬起頭,轉過身去,迎向洪偉濤審視的目光。
那雙曾因親眼目睹慘絕人寰而近乎破碎的眸子,此時此刻卻沉澱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毅,如同被烈火煆燒,血水淬煉過的寒鐵。
“正因為親眼見了那血,親手沾了那血。”
宇文瑅紀聲音不高,卻字字沉重,敲打在潮濕的空氣裡。
“末將才更要去學,更要去學透這所謂的為將之道!恩師所授的謀略根基,或許不能儘解眼前的慘烈,但我若連運籌帷幄、止戈為武的根本都拋卻掉,隻知道以暴製暴,以殺止殺,那我與那屠城的蠻兵又有何異!”
“末將所求,是能真正終結此等浩劫的方法,而非僅僅將自己磨礪成為一把更鋒利、卻也終究會崩斷的屠刀!”
宇文瑅紀行了軍禮,鐵甲葉片碰撞中,發出輕微的悶響。
洪偉濤定定地看著他年輕而決絕的臉龐,良久,臉上終於流露出了一抹由衷的笑意,但隨後又是一聲歎息。
那歎息裡裹挾著半生戎馬的滄桑與無奈。
隨後開口說道:“瑅紀!去吧,這條路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但記著我的話。”
洪偉濤的目光變得格外幽深。
“沙場上的明刀明槍要命,可人心之毒,朝堂之詭,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比這屍橫遍野的戰場更要肮臟,也更要冰冷。”
說完,洪偉濤揮了揮手,身影在搖曳的油燈下顯得格外孤寂。
辭彆了軍營,宇文瑅紀帶著簡單的行囊和洪偉濤贈與的寶劍,單人獨騎,踏上了北還成都的慶雲學院的路。
自南中向北,則必過懷曲,九月的慶雲,層林初染,本應是斑斕的秋色,但大戰方歇的陰影籠罩著沿途。
泥濘的官道旁,隨處可見倒下的餓殍和被遺棄的輜重。
南中流民拖家帶口,麵黃肌瘦,蜷縮在殘破的驛站或山洞裡,如同驚弓之鳥。
來時炊煙嫋嫋的村落,如今十室九空,隻餘下斷壁殘垣在秋雨中靜默,訴說著無言的悲涼。
洪叔的警告,如同冰冷的秋雨,混合著沿途的蕭瑟景色,不斷衝刷著他那因費城慘劇而激蕩難平的心,讓他對即將麵對的一切,也有了更為沉重也更為複雜的預感。
跋涉許久,當宇文瑅紀牽著同樣疲憊不堪的坐騎,終於穿過最後一道山隘,成都城外那片標誌性的、在秋風中已略顯蕭瑟的十裡桃林映入眼簾。
宇文瑅紀身上早已經是仆仆風塵,慶雲學院那古樸莊重的門楣就在不遠處。
宇文瑅紀勒住馬兒,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試圖驅散身體裡微微的寒意。
整理了一下沾染泥點的衣袍,準備上前和那熟悉的門衛打聲招呼。
“馭——”一聲清越的嗬斥自身後傳來。
宇文瑅紀回頭看去,隻見一輛看似簡樸的青篷馬車穩穩停在不遠處的石徑上。
車簾掀開,一位身著素白儒衫、須發皆白的老者利落地躍下車來,正是他的恩師,章民。
他麵容清瘦,眼神溫潤依舊,卻似乎比離彆時更添了幾分洞察世事的深邃。
“瑅紀?”章民看到弟子,眼中先是閃過一抹真切的驚訝,隨即化為溫和的笑意。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宇文瑅紀側臉上那道細細的結巴小口,以及年輕人眼中那揮之不去的、沉澱下來的沉重與風霜時,那笑意在唇邊凝滯了。
他緩步上前,秋風吹動他素白的衣角,更顯得氣質高潔出塵的模樣。
“回來了?”章民的聲音平和,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弟子。
“歸路艱難,南中的風雨,看來格外淬煉筋骨,也淬煉神魂?”
他沒有詢問戰事,沒有問傷疤,一句“風雨淬煉”,已將他敏銳的洞察和等待的姿態表露無遺。
宇文瑅紀望著闊彆數月、亦師亦父的老人,費城的血火、孩童空洞的眼神、歸路上流民的哀鴻、洪偉濤沉痛的警告
無數的畫麵和聲音瞬間湧上心頭,百感交集。
宇文瑅紀最終隻是深深躬身,聲音因長途跋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曆經劫波後的清晰與重量、
“恩師,弟子回來了,帶著路上的風塵,南中的血雨和心中難解的惑。”
滿身血債四字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化作更含蓄也更沉重的“心中難解的惑”。
秋風卷起幾片早凋的桃葉,在師徒二人之間打著旋兒落下,學院門前一片肅然,二人之間的氛圍與過去也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