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狹窄的岔道,如同大地的傷口,沉默地通往莫測的深處。枯井井底邪胎凝聚時散發的怨毒貪婪波紋,以及嶽綺羅紙人突然出現、引走無心那瞬間爆發的陰冷邪氣波動,如同兩條毒蛇的嘶鳴,透過厚重的岩層傳遞而來,又漸漸被死寂的黑暗吞咽。
岩隙深處這方小小的石室,隔絕了井底汙濁的死氣,卻浸潤在一種更為古老、沉凝、透著鐵鏽與塵土混和硝煙的腐朽氣息之中。冰冷的微光(來自他胸腔殘鏡)勉強勾勒出洞壁嶙峋的輪廓。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唯有胸腔中那塊古鏡碎片規律的嗡鳴,如同這死寂空間唯一的心跳。
張顯宗(或者說,這具纏繞著他意識的不死軀殼)僵立在粗糙的沙礫之上。那來自中心方位的沉重肅殺意誌,方才如同海嘯般衝擊過他的“意識”,此刻雖然平息,但那巨大、滄桑、帶著無儘執念的“守”字餘音,依舊在他靈魂深處震蕩轟鳴。不是懇求,是命令!是曆經千年不滅、刻入骸骨血脈的守護遺命!
本能驅使著他“望”向壓力源頭——洞窟的中心。覆蓋骨架表麵的那層稀薄清光,如同黑暗中引路的微弱燭火,忠誠地映照出地麵沙礫的異樣。那裡,一小片深褐色、帶著細密鱗甲紋路的硬物,突兀地暴露在沙礫之外,在清光下反射著幽暗沉寂的微芒。
張顯宗的“腿骨”在不自覺地向前移動,僵硬而滯澀。每一步踩在沙礫上,都發出細微的、仿佛骨骼與岩石摩擦的吱嘎聲。距離越近,那股無形的守護執念便越清晰、越沉重!當他停步在距離中心僅一步之遙時,那壓力已如同實質的重甲,要將他這殘破的身軀徹底壓垮!
但他胸中的古鏡碎片卻發出了強烈的鳴動!如同遇見了失散多年的半身,光芒驟然明亮了幾分!它似乎在與那沙礫下之物強烈呼應!
俯下身,並非出於對逝者的尊重(他早已沒了“生者”的概念),而是純粹被那股執念和碎片共鳴牽引。他伸出了掛著零星腐肉的右手臂骨,指尖觸向那片露出的深褐色硬物邊緣。
接觸的刹那!
嗡——!!!
整個石洞仿佛都劇烈震動了一下!並非物理的震感,而是純粹意識層麵的風暴!
一段遠比之前清晰、慘烈到刺穿靈魂的畫麵猛地撞入他的“視線”:
斷壁殘垣!旌旗染血!巨大的城門轟然崩塌!
黑壓壓如潮水般的異族士兵,麵目猙獰扭曲,揮舞著粗陋卻染血的彎刀、石斧,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洪水般湧過廢墟!
遍地伏屍!老人、孩子、青壯……皆身著古老的粗布衣衫或簡陋皮甲,被殘忍地砍殺踐踏!斷肢、滾落的頭顱浸泡在厚厚的、粘稠的、還未冷卻的暗紅血泥裡!
一個高大的身影!身披殘破不全的青銅鱗甲(正是他指尖觸碰之物),頭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半邊皮肉翻卷、深可見骨的頭顱傷疤!他像一座矗立不崩的山嶽,擋在潰逃的婦孺老幼與異族追兵之間!手中緊握的青銅長戈早已折斷,隻剩不足一臂長的殘刃!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吐出帶著血沫的白氣,腳下堆疊著被他劈碎的十幾具敵人屍體,殘骸如梯!
“將軍!”一個滿臉血汙、幾乎拖不動腿腳的老者在他身後嘶吼,“走啊!守不住了!”
那將軍沒有回頭。眼神如同冰封的寒潭,死死鎖定著下方再次湧上來的數十雙猩紅瘋狂的眼!他猛地將手中僅存的半截戈柄狠狠插進腳下的血泥!骨節因緊握而發白!另一隻手,在腰側殘破的甲片掛帶間,奮力扯下了腰間佩戴的一塊圓形硬物——那是一麵巴掌大小、邊緣厚實、中心鏡麵早已破裂成蛛網紋的青銅小護心鏡!
“護我民!”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發出穿透雲霄的狂吼,竟是用斷裂的戈柄支撐住即將傾倒的身軀,騰出的雙手猛地將那麵破裂的護心鏡高舉過頭!
也就在這生死一瞬!一支刁鑽陰毒的骨矛從斜下方破空而至!無聲無息!噗嗤!撕裂空氣的輕響!尖銳的矛尖精準地、惡毒地穿透了將軍的咽喉!力量之大,甚至將他整個龐大的身軀向後帶得踉蹌!高舉護心鏡的雙手驟然僵硬!
“將軍——!!!”身後淒厲的呐喊被瞬間湧上的瘋狂喊殺聲吞沒!
將軍龐大的身軀如山嶽崩塌,轟然倒向身後的血泥深坑!激起暗紅汙濁的血浪!他雙目圓睜,至死未曾瞑目!緊握著那麵破裂青銅鏡的雙手,在沉入血坑的最後一瞬,做出了一個動作——他用儘最後一點意識,將那塊護心鏡死死地、深深地、壓向自己胸口甲胄最深的鱗片縫隙!仿佛要將它融入自己的骨血!也就在他沉入血汙、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秒,張顯宗“聽”到了一個靈魂徹底燃燒、凝聚所有不甘、憤怒、守護與遺恨意誌的無聲咆哮:
永鎮……此間……擾……民之邪……禍……!
畫麵轟然碎裂!
張顯宗的意識如同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猛地從這千年之前的血腥煉獄中被甩回現實!劇烈的意念衝擊讓他這殘骸骨架都發出不堪重負的摩擦聲,如同下一秒就要崩散!
而現實更糟!
就在他被古老將軍的悲壯記憶衝擊得暫時失神、意識動蕩的那短短一瞬——那片他手骨緊貼著的、將軍殘甲的鱗片——連同其下方被沙礫掩埋的更多甲片!竟猛地化作一條冰冷的、布滿銅鏽紋路的“毒蛇”,如同活物般猛地向上竄起,帶著一股死寂千年的怨毒、沉淪的守護執念、以及……一種被漫長時光扭曲而成的冰冷占有欲!
它不再僅僅是殘骸,它是怨念與守護執念在時光中異化畸變的實體怪物!
嗤啦——!
那片尖銳的甲片邊緣瞬間如刀鋒般揚起!不再是被人發現的遺物!它裹挾著周圍大片的沙礫和底下更多的殘甲碎塊,向著張顯宗近在咫尺的、同樣布滿裂隙的胸腔骨架核心——那團閃爍著清光的古鏡碎片位置——狠狠刺來!冰冷、迅捷、帶著要將他連“魂”帶“骨”一同禁錮、拖入這片黃沙之下,陪伴這孤獨了千年的怨念守衛者一同腐朽沉淪的死寂意念!
千鈞一發!
張顯宗幾乎是在那甲片異動鋒銳邊緣刺破死寂空氣的瞬間,從將軍守護意誌的洪流中掙脫出來!來不及憤怒,也來不及恐懼!隻有刻入骨髓的、被無數次死亡陰影錘煉出的絕望反擊本能!他不再是那個隻知逃避的腐朽軀殼!將軍那最後不屈的怒吼仿佛還在他靈魂中回蕩!
“給我開!”
他並非喊出,這意誌卻如同實質的冰錐在他胸膛核心爆開!驅動全身殘存的、由殘鏡碎片維係的力量,在那致命的甲片尖鋒即將觸及他骨架前端的刹——
嗡!!
一層凝聚了所有求生意誌、冰冷堅韌到極點的清光護盾,瞬間在胸前炸開!不再是流動的水膜,而像是一麵瞬間凝結成形的、布滿古老符文的冰藍小圓盾!正是他靈魂中烙印下的那麵破碎護心鏡的意誌投影!
鐺——!!!
刺耳的、如同兩件千年古物硬撼的金鐵交鳴聲在狹小的石洞中驟然炸響!巨大的反震力讓張顯宗整個殘骸向後踉蹌,骨骼咯吱作響!而那片帶著守護(扭曲)執念的甲片也被狠狠撞開,附著其上的沙礫與碎片飛濺!它發出一陣無聲卻充滿怨毒和不甘的震顫哀鳴,隨即沉寂下來,覆蓋其上的古老意誌仿佛被這一下硬碰硬的反抗擊潰了大半,暫時失去了攻擊性。
一擊退敵!但代價巨大!張顯宗殘骸骨架多處出現細微裂紋,那強行凝聚的意念冰盾碎裂,殘鏡散發的清光瞬間黯淡下去一大半!
然而,就在這心神激蕩、力量劇烈消耗的時刻,他眼窩中的青白魂焰猛然跳躍了一下!
就在那殘甲碎片的背後,那被他力量衝擊震開的沙礫之下,一點微弱卻純淨無比的清冷光芒,如同沉埋地底的寒星,在黑暗的塵埃中悄然閃爍!
光芒的核心,是一塊小半截指節大小的、邊緣斷裂處帶著複雜古拙紋路的——青銅碎片!那質地、那光芒的源質……與他胸腔中那枚碎片……同根同源!正是將軍臨死前嵌入自己殘甲鱗片深處的那塊護心鏡主體的一部分!
原來方才那沉重的“守”之執念,真正引他至此的,正是這塊被將軍最後守護意誌灌注、又與他身上殘鏡碎片彼此呼喚牽引的碎片主體核心!
強烈的吸引力如同無形的繩索!張顯宗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混合了對力量的貪婪渴望和對那驚天動地守護意誌本能的敬畏靠近!他伸出臂骨,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仿佛沉睡卻依舊散發不祥怨念的殘甲,手指(或者說指骨)觸向那片在沙礫中閃爍微光的鏡片殘片。
指尖觸碰的瞬間!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冰涼的觸感傳來,同時傳遞而來的是一股極為凝練、堅韌、沉如玄鐵的意念——純粹的“守護”意誌!是將軍最後的信念精華,借由這碎片為載體存留至今!它順著指骨瞬間湧入張顯宗的殘魂!
這股力量並非攻擊或灌輸,它更像是……找到了一個新的寄主!
張顯宗那由怨毒和求生欲支撐的殘魂核心,驟然被注入了一股沉重如山嶽、堅韌如磐石、純粹得近乎悲愴的守護執念!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誌(對嶽綺羅的滔天恨意、對生的絕望渴望、對守護重擔的天然畏懼與茫然)在他意識深處激烈碰撞、撕扯!如同冰與火的交融!
轟!靈魂仿佛被投入了熔爐重錘!劇烈的震蕩讓他整個殘骸骨架僵在原地劇烈顫抖!眼窩中的青白魂焰幾乎要熄滅,又仿佛被投入了新柴,瞬間爆燃!
那鏡片碎片仿佛感知到了宿主意識的混亂與掙紮。它微微一顫,竟無視了骨架的阻礙,化作一道純粹精煉的青芒流光,瞬間穿過了腐朽的胸骨間隙!如同歸巢倦鳥,精準地、無聲地貼向了胸腔骨架深處,那枚一直支撐著張顯宗存在的、更大的古鏡殘片!
嗡!
兩片古鏡碎片仿佛失散千年的孿生子般瞬間完美契合!碎片邊緣斷裂處的古紋如同精密的榫卯,嚴絲合縫地對接在一起!更純粹的、如同寒泉般的清冷光輝瞬間從完整的碎片主體中爆發開來!
不再是幽燭般的微光!一道清冽、冰寒、凝練如水銀的光柱,驟然從張顯宗殘缺的胸腔之中透射而出!光柱並不擴散,直射石洞頂端!光柱之中,流轉著無數更加古老、玄奧、仿佛蘊含星辰運轉軌跡的細密符文!整個狹小的石室被這光芒映照得如同冰封的水晶洞窟!那原本覆蓋在骨架表麵的微光層瞬間被強化、凝實、覆蓋上了一層如同薄冰鑄造的虛幻甲胄虛影!充滿了隔絕、守護、滌蕩汙穢的意誌!同時,一股強大了數倍不止的陰寒之力(不再是死氣,而是更接近大地陰脈核心的純淨力量)從破碎的護心鏡核心中洶湧湧入他枯竭的“魂體”!
力量!難以想象的力量感瞬間充盈著他每一個腐朽的角落!那因為強行凝聚冰盾而撕裂的魂光疼痛被迅速撫平!殘骸上細微的骨裂竟在清光流淌下開始緩慢彌合!那股源自將軍傳承的沉重如山守護執念,因為這核心力量碎片的融入而不再如洪水猛獸,反而化作了他意識深處一座沉靜的基石,一種本能的指引!對嶽綺羅的恨意未消,對生存的渴望更強,但此刻,似乎多了一點不同的東西——一種若有若無的沉重感,如同一副無形的擔子悄然壓下肩頭。
“守……”一個冰冷的、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意念符文再次隱隱浮現。這一次,它不再僅僅是衝擊波,更像是一個紮根的……印記?
然而,這新生力量的狂喜和意識的重塑隻持續了不到一息!
一股遠比枯井邪胎貪婪更具威脅、冰寒刺骨、帶著掌控一切陰邪的冰冷氣息!如同潛伏已久終於找到獵物蹤跡的終極毒蛇!毫無征兆地穿透層層岩石,驟然降臨在這片被清光籠罩的石室空間!
這氣息陰邪到極致,卻帶著高高在上的漠然與掌控!它在鎖定剛剛力量爆發的護心鏡核心!更在鎖定張顯宗這具剛剛吸收了那核心的軀殼!
嶽綺羅!是她!她親自過來了?!不!不對!這氣息似乎並非實體降臨!更像是某種極其可怕的意念投影或分神關注!如同雲端的神祇投下了一瞥!但僅僅這一“瞥”帶來的威壓,就瞬間讓石室中剛剛爆發的新生清光如同被萬載寒冰凍結,光芒劇烈搖曳,幾乎要潰散!
張顯宗剛剛被強大的新力量充盈的“意識”瞬間如墜冰窟!殘骸骨架在無形的力量威壓下劇烈顫抖!一股比死亡還要可怕的預感攫住了他!嶽綺羅的本體意誌!她竟被這股力量波動再次精準地……定位到了!
完了嗎?才剛剛獲得新生的可能……
禍不單行!幾乎是同一時刻!
呼——!
一股混合著濃烈血腥、汙穢惡臭和新生邪祟獨特戾氣的黑綠色腥風!如同井噴一般,猛地從那條通往枯井底部的狹窄岔道口狂湧而入!風中夾雜著令人牙酸的、如同無數細小尖爪刮擦岩石的嘶鳴!那邪胎!它徹底成型並鎖定了目標!帶著吞噬一切的貪婪和憤怒,循著新生的鏡片力量與嶽綺羅意念碰撞留下的“美味”痕跡,如同嗅到血味的鯊魚,凶狠地撲向了石室中央那散發著清光和誘人氣息的骸骨存在!
前有嶽綺羅至高意誌的冰冷凝視如芒在背!
後有新生邪胎貪婪惡毒的吞噬風暴席卷而至!
石室之中,殘骸初成微光甲!孤魂猶執舊恨燃!
絕境的雙重絞索,在剛剛看到一絲力量的曙光之時,已驟然收攏!
殘鏡碎片光芒爆閃!是掙紮?是怒吼?還是引頸待戮前的淒鳴?石壁在無聲中滲出冰冷的水滴,如同這詭譎世界為這場亡者與新邪、殘魂與巨擘之間不對等死鬥,落下的第一滴見證之淚。命運的鐵砧,已將他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