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方向的激戰如同狂風吹過破敗的風箱,爆裂的金光與扭曲的詭影劇烈地碰撞、撕咬,每一次交擊都震得枯井四壁碎石簌簌而下,腐敗層瑟瑟發抖。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月牙短促的驚呼隔著厚厚的腐泥屏障變得沉悶而遙遠。
深埋在井底最深處、幾乎與濕冷淤泥融為一體的張顯宗,他的“意識”在那股如同海嘯般洶湧襲來的枯槁虛脫感中徹底沉淪了。如同風中殘燭的魂火被強行撲滅,殘鏡碎片的力量在發出那瀕死一擊後徹底黯淡,變成他胸腔骨架縫隙裡一塊冰冷沉寂的頑石,連帶著他最後一點感知也如潮水般退去。
黑暗。隻剩純粹無垠的、沉重的、沒有絲毫回響的黑暗。他甚至無力再感知外界那場驚天動地的戰鬥,也無力再去恐懼或憎恨。支撐他存在的念頭被強行壓入靈魂最深處、最隱蔽的角落沉眠。殘骸徹底成了死物,深陷腐臭的泥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彈指,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當那劇烈的碰撞聲、金色光芒的爆裂、汙綠邪氣的蒸騰終於在井口處達到一個尖銳的頂峰,隨即驟然陷入一種令人心悸的短暫靜默時,異變悄然發生。
在距離張顯宗埋身處不遠的那堆腐敗層深處,一處方才被無心金光衝擊波劇烈震開、又浸透了詭藤被炸碎後濺射的大量粘稠、暗綠、散發著強烈腐蝕和怨毒氣息的汙血的地方。這片腐敗的朽木、枯枝和泥土構成的混合物,此刻如同浸泡在劇毒的濃湯裡。
而那隻被無心全力一擊攔腰斬斷、殘軀炸裂、怨氣戾氣積蓄到頂峰的詭藤核心本源(那些退入最深井道的藤蔓隻是延伸觸手,被炸碎的也是主體枝乾),其蘊含的暴戾邪靈核心碎片和血肉精華(非人間之血,是地底陰穢孕育的邪力精粹),在毀滅前那一瞬產生的滔天怨念,正瘋狂地滲入到這塊浸染了其汙血的腐敗層裡!
這片腐土枯枝,像是突然擁有了邪惡的生命!腐敗的木紋蠕動著,吸食著那些飽含怨念的汙血與碎片!在絕對死寂的黑暗井底,一種無聲的、卻帶著驚心動魄扭曲感的“生長”在瘋狂進行!
深陷淤泥的張顯宗對此毫無所覺。
枯井上方死寂的空氣被無心一聲刻意壓低的厲喝打破:“……不好!那東西的邪核碎片在滋養地氣戾魄!月牙!快退到院裡去!把顧玄武給的雄雞血潑在井圈周圍!動作快!”
緊接著是月牙帶著哭腔的應聲和慌亂的腳步聲跑開。
幾息之後,一種極端陰冷的、如同無數細小碎片摩擦劃過的惡毒氣息,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怨毒,開始從那處徹底被邪血浸透、被詭藤核心碎肉滋養的腐敗層中彌漫出來!無數條細小到肉眼難以辨彆的、完全由汙濁戾氣和邪血凝聚而成的扭曲“根須”,開始在腐敗層深處悄然蔓延、交織!
它們在構築!它們在孕育!
一個純粹由極端負麵惡念和井底積攢百年的穢氣為底、以詭藤瀕死怨念為核心、吸食著井底腐敗殘渣的、全新的、更為詭異莫測的“邪胎”,正在寂靜無聲中加速成型!那核心處一點微弱但無比深邃的黑芒悄然凝聚,如同地獄睜開的獨眼!
就在這邪胎即將破土成型的恐怖前奏時刻——
滴答。
一滴冰冷徹骨的地下水,不知從井壁哪條極其隱蔽的裂隙中滲出,帶著一股微弱卻精純得可怕的、沉澱了不知多少萬年的極陰之力,穿過層層阻礙,精準地滴落到深埋淤泥中、幾乎成為淤泥一部分的張顯宗……胸腔骨架的縫隙裡!
啪嗒。
微弱的輕響。不是物理聲音,而是能量的碰撞。那滴水珠,正好落在他胸前那塊已經暗淡沉寂的古鏡碎片上!
仿佛一顆火星落入了乾涸的油池!沉寂的古鏡碎片驟然發出一聲無聲的嗡鳴!碎片表麵那黯淡的、被銅鏽半掩的古老符文仿佛被這滴精純寒髓瞬間點燃!一股遠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純粹、冰冷、堅韌的清光,猛地從碎片中心爆發出來!
嗡!
清光如環!瞬間穿透張顯宗整個殘骸!那殘骸骨骼表麵依附的淤泥、腐敗物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剝開、震碎!沉睡的意識被這純粹的冰寒和強大的力量洪流瞬間衝醒!
“呃……啊!”並非聲音,而是靈魂被強大力量衝刷時的本能嘶鳴!張顯宗“看”到自己如同一個被淤泥包裹的石像,被那清光從內部照亮!緊接著,一股無法抗拒的龐大吸力傳來!不是源於井壁,而是……井底更深、更幽暗的、那條溢出寒髓的岩石裂縫深處!裂縫不知何時被那滴寒髓水珠的墜落無形中“溝通”了!
他殘骸的僵硬骨架,如同被一根無形的冰絲線拉扯著,整個“滑”向那道窄小的岩縫!速度並不快,但那力量沛然莫禦!井底淤積的厚重腐敗層在他殘骸滑過時竟如同黃油遇熱般無聲地向兩旁排開,為他讓出一條通道!那些漂浮在腐敗層深處、原本如同暗影般的無形精魅之氣,在接觸到這層驟然爆發的清光的瞬間,如同朝露遇見烈日,尖叫著汽化消散!
岩縫狹窄而曲折。清光如同冰晶製成的羅盤,牽引著殘骸在其中靈巧(相對而言)地滑行。縫隙深處吹來的風陰冷徹骨,帶著一種蒼涼古老的沉凝氣息,仿佛來自大地的核心。就在張顯宗的“意識”在這股外力牽引和自身剛剛複蘇的混亂中掙紮時,殘鏡碎片發出的清光突然劇烈閃爍了幾下!
嗡——!
伴隨著無聲的震蕩,一段支離破碎、冰冷得毫無情緒的信息片段,突兀地湧入了他剛剛複蘇的意識之中:
…戰場…斷戈…血已黑…怨未消…
…殘甲…覆骨…指骨緊握…青銅缺一角…
…天星崩…古鏡碎…守四方…靈不歸……
畫麵短暫而混亂:一片血雨腥風、屍骸如山的古老戰場;一副被泥土半埋的殘破甲胄,碎裂的指骨緊緊攥著一塊邊緣斷裂、布滿汙血的青銅碎片,那花紋……似曾相識?一道碎裂的巨大古鏡虛影,在昏黃的天幕下崩解四濺……“守四方”……是誰在守?
信息來得快,去得更快!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通過,留下些毫無頭緒的殘影與一個烙印般強烈的指向感——握緊它!守護!某種使命?
張顯宗懵然(或者說他的殘魂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信息洪流)。清光的牽引並未停止。前方狹窄的岩隙豁然開朗!一股更加厚重、沉悶、帶著鐵鏽與硝煙般腐朽氣息的冷風撲麵而來!
他被那股吸力帶離了狹窄的縫隙,“身體”跌落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下空間。空間不大,頂部是潮濕嶙峋的岩石,地麵則是相對乾燥的深褐色沙礫。清光在進入此地的瞬間急速內斂,如同完成了最後的指引任務,重新收斂回張顯宗的胸腔骨架之間,隻餘下比之前明亮穩固些許的微光,覆蓋著骨架,抵禦著此處更為精純的陰寒。
空間一片死寂。但在他空洞眼眶“望”向這空間中心位置的瞬間——
嗡!
一股遠比方才在岩隙中獲得信息更加強烈、更加沉重肅殺、如同實質般的戰意和某種執著不滅的古老守護執念,如同無聲的海嘯,驟然從空間中心那片深褐色的沙礫之下猛地爆發出來!狠狠撞擊在他覆蓋骨架的清光護罩之上!沒有攻擊性,隻有一種純粹意念的衝擊!那股執念古老磅礴,帶著屍山血海的肅殺與悲愴,充滿了“保境安民、身死不休”的殘響!更在與他胸中那點清光的觸碰瞬間,產生了激烈的……共鳴!
那殘鏡碎片再次發出嗡鳴!這一次充滿了遇故知的悸動!
緊接著,張顯宗的“意識”再次被強行拖入一片更清晰、更慘烈的幻境片段!依舊是那片古老的戰場,屍骸堆積如山!一具穿著殘破不堪的古代將軍製式甲胄(式樣古老簡樸,絕非本朝之物)的屍骨俯臥在屍堆高處!屍骨手中,緊握著一柄折斷的戈矛!戈矛尖端深深紮入土地!最讓他靈魂劇震的是,屍骨另一隻手的指骨,幾乎要捏碎般攥著一塊邊緣斷裂、布滿血汙鏽痕的——青銅碎片!那碎片的質地、紋路……正是他懷中這古鏡殘片遺失的某一部分!仿佛感應到了他胸中之物的存在,幻境中那具將軍屍骨的頭顱猛地抬起,空洞的眼眶驟然“看向”了張顯宗的意識,一股無聲的、帶著強烈期盼與囑托的巨大意誌洪流瞬間炸開!
守……!!
這聲無聲的呐喊如同驚雷在他靈魂中炸響!
幻境驟然破碎!張顯宗從衝擊中“回神”。他殘骸的骨架在微微顫抖(如果骨頭也能顫抖的話),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那衝擊的意念太過龐大沉重!那具將軍屍骨最後傳遞的意念和手中緊握的、與他懷中殘片同源的碎片影像,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靈魂裡!
胸腔中的古鏡碎片光芒流轉,似乎也穩定了一些,多了一絲……厚重?或者說,得到了某種遙遠力量的微弱回響支撐?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極其清晰、帶著強烈暴戾氣息的波動,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泛起的漣漪,極其遙遠地透過層層岩石和井底腐土,傳入了這個地下小空間!波動傳來的方向……正是他們剛剛脫離不久的那口枯井深處!
是那即將成型的邪胎!它似乎初步凝聚了形態!那怨念……那貪婪……那針對一切存在的惡意……令人骨髓生寒!
張顯宗空洞眼窩中的青白魂焰跳動了一下。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冰冷的確認——危機還在!更大的危機就在井底等著!他必須變強!殘鏡的力量,似乎與那古戰場亡魂將軍的守護執念有著某種神秘的共鳴……這是唯一的路!
然而,就在他這念頭剛剛升起——
咻!咻咻咻!
尖銳的破空之聲猛地從井口上方傳來!帶著陰冷詭譎的邪氣波動,直撲井口附近的無心!這氣息……紙片摩擦切割的氣息!是紙人!
嶽綺羅的紙人!
井口方向,無心充滿震驚與暴怒的低吼再次炸響:“嶽綺羅?!你竟敢……!”緊接著是金光再次爆發的激烈碰撞聲!這一次,夾雜著一種極其柔韌、銳利、陰冷邪惡的撕扯力量!
金光與黑紅夾雜的邪光碰撞糾纏。片刻之後,伴隨著幾聲紙片被強行撕裂般的銳響和某種帶著嘲諷意味的、極其微弱的女子冷笑哼聲飄過(那聲音冷得如同寒冰刮骨),激烈的戰鬥聲瞬間移動遠去!
無心的氣息,連同那令人心悸的龐大邪氣(嶽綺羅的紙人分身力量),快速遠離了枯井口!顯然是嶽綺羅驅使的紙人發現了無心的行蹤(或許本就為追蹤他而來),故意現身將戰火引開,遠離了這口危險的枯井!
枯井底部,瞬間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但在這寂靜的表象之下,那浸潤了汙血的腐敗層深處,那剛剛初生不久、貪婪地汲取著井底殘存力量的新生邪胎,在失去了無心這個強大目標的刺激後,它的所有感知……不約而同地、緩緩地、帶著饑渴難耐的貪婪,全部轉向了……地下那處新生的岩石縫隙通道!轉向了那縫隙深處空間裡,一個對它而言散發著奇特“清新”香氣的存在!那股被守護執念和殘鏡力量包裹的氣息,如同黑暗中散發微光的燈塔!
岩縫深處的小空間裡,張顯宗“胸腔”內那塊古鏡碎片的光芒似乎再次閃爍了一下,傳遞出一道清晰的、冰冷堅韌的警示意念。前有古戰場亡魂的悲壯執念為引,後有枯井邪胎鎖魂的貪婪虎視眈眈!他這縷依附在朽骨殘骸上的殘魂,被夾在了曆史的塵埃與新生的邪祟之間。唯一的倚仗,隻有胸前這塊來曆神秘、似乎背負著沉重過往的殘破銅鏡碎片。幽寂的地穴深處,枯骨靜立,唯有殘鏡微光如寒星,艱難地對抗著從裂縫深處與井底腐土中同時襲來的、截然不同的巨大危機預兆。是沿著亡魂的守護之念尋求力量的啟示與傳承?還是被那新生的邪祟追上,徹底吞噬湮滅?命運的繩索,已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