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縣之亂,塵埃初定,隻餘下茶樓裡添油加醋的閒談和暗巷中不曾散儘的硝煙味。
顧玄武顧大帥重新坐穩了交椅,忙著收攏人心,整肅張顯宗的殘部。張顯宗曾經擁有的副官府邸、軍隊權柄、乃至那些野心勃勃的夢想,都如同烈日下的晨露,轉瞬蒸發。他的結局,文縣百姓大多知曉——那個曾經飛揚跋扈、後來又如同提線木偶般追逐著紅衣妖女的張副官,最終死在了顧大帥請來的奇人無心手上,死相頗為慘烈。他的屍身,被幾個昔日受過微末恩惠、或是心中僅存一絲舊日袍澤情誼的老兵,草草收斂,抬到了城郊一處荒僻的亂葬崗。
沒有體麵的棺槨,隻有一口薄皮白茬的劣質棺材。幾個老兵沉默地挖了個淺坑,將棺材放了下去,草草填了幾抔黃土,插了根半朽的木片權作標記,便匆匆離去。生怕沾染過多晦氣,更怕被有心人看見,惹來顧大帥的新一輪猜忌清算。
亂葬崗終年彌漫著衰敗與孤寂的氣息。殘陽如血,拖長了枯樹扭曲的倒影,幾隻烏鴉聒噪著飛過。掩埋張顯宗的淺土下,那口劣質薄棺在泥土的濕氣中悄然腐朽。棺木內,那曾經身著筆挺軍裝的軀體,也早已被時間與濕土侵蝕得麵目全非。華服化作破敗的布片,緊貼著開始腐爛的皮肉和逐漸裸露的森白骨骼。胸前那道巨大的、被烏木短杖貫穿的致命傷口,在腐敗過程中顯得更加猙獰可怖。生命的痕跡,連同昔日的愛恨野心,在這陰暗的囚籠中,正一點點歸於塵土,徹底沉寂。
然而,就在這具殘破軀體的胸腔深處,緊貼著斷裂的肋骨下方,一塊堅硬冰冷、邊緣銳利的異物,卻在腐敗組織深處,隱隱透出一點微不可查、幾乎要被無儘黑暗吞沒的幽光。那並非珍寶的光芒,倒更像某種頑劣冰屑最後一點不甘的閃爍。那是與屍骸一同入殮的陪葬物——一塊布滿銅鏽、質地堅硬、邊緣斷裂扭曲的古老銅鏡殘片!它曾是某次從地方富戶家中“征用”舊物時,張顯宗隨手拾取又覺得無用、卻下意識揣入懷中的小玩意兒,沒想到卻跟著他一道下了葬。
不知沉寂了多久。
當月上中天,冰冷清寒的月光如同水銀般從泥土的微小縫隙艱難滲入棺槨時,那銅片殘骸上幾道被鏽跡半掩的、紋路詭秘的符文,驟然變得清晰了一絲!仿佛沉睡的蜇蟲感知到季節點,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瞬間複蘇!這力量陰寒如九幽深泉,卻又在刺骨的冰涼中蘊藏著一絲奇異的通透!它並非來自月光,更像是這銅片本身積壓的力量被某種無形的條件觸發(或許是極陰之地、或許是月華牽引、或許是他靈魂深處最後一口不甘寂滅的怨氣),猛地灌入張顯宗僅存一息的、尚未徹底散儘的殘魂核心!
“啊——!!!”沒有實體的聲音,但在靈魂層麵,卻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無聲的慘嚎!
張顯宗殘存的意識被這冰寒力量強行“驚醒”!
沒有肉體的觸感反饋,隻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粘稠和沉重的擠壓感!他感覺不到手腳軀乾,感覺不到呼吸心跳,能清晰感知的,隻有那仿佛要將他靈魂碾碎的、無窮無儘的潮濕泥土的壓迫!接著,是劇痛!深入靈魂本源的劇痛!
他的“視野”詭異地向內坍縮,“內視”到自己的靈魂核心——那裡,竟然布滿了無數道細密的、散發著汙血暗紅光芒的“絲線”!這些絲線深深地、如同劇毒的根係,嵌入了他的靈魂本質之中,每一道絲線上都纏繞著冰冷、扭曲、高高在上的意誌——嶽綺羅的邪術烙印!它們就像活物般微微蠕動,訴說著絕對的奴役與控製!
“呃……嗬……”殘魂在絕望的窒息中翻滾掙紮。生前最後那一刻的畫麵猛地湧入意識:冰冷的石階,穿胸的劇痛,嶽綺羅那張美豔絕倫卻比寒冰更冷的臉上,對他這個完成使命的報廢傀儡流露出的……那一絲徹徹底底的無視!那一刻的絕望與憎恨,被這非生非死的狀態徹底點燃、引爆!
“不——!!!”對自由的渴望、對複仇的怨毒、對嶽綺羅刻骨的恐懼與恨意,混合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到足以撼動死寂的求生欲念!這股由絕望怨毒孕育而出的“生”念,像火星濺入乾柴,瞬間與那銅片殘骸激發的冰寒清光契合共鳴!
嗡!
那古鏡殘骸猛地爆發出遠比之前強烈數倍的清冷光輝!這光芒並非熾熱,卻帶著一種斬破虛妄、滌蕩汙濁的鋒銳之意!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在張顯宗的靈魂核心深處,凝聚成一道冰冷決絕的寒芒利刃,狠狠朝著那最密集的血色絲線區域斬落!
嗤啦——!!
仿佛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汙血爛泥!無數道猩紅的絲線在這一斬之下,應聲斷裂、崩解、消散!如同滾燙的烙鐵刺入皮肉,靈魂被撕裂的劇痛讓張顯宗幾乎再次魂飛魄散!但那深入骨髓的束縛感,竟也隨著劇痛,不可思議地減輕了大半!
斬斷了!並非所有!殘餘的幾道最堅韌、最深植本源的暗紅絲線依舊頑強地粘附在他的核心之上,如同無法拔除的根須,頑固地傳遞著另一端那個冰冷強大存在的模糊方位感和微弱的操控訊號——她在文縣城郊某處!這絲線如同跗骨之蛆,也如同一個致命的定位坐標,讓他恐懼到靈魂戰栗,卻也讓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逃……離開……一定要離開她!”這強烈的意念在殘魂中轟鳴、燃燒!
強烈的求生意誌驅使著他腐敗的身體做出反應。那古鏡碎片散發的清光不再是單純的驅邪,而是帶上了主人強烈的求生意誌,如同冰涼粘稠的液體,艱難地包裹住那些瀕臨徹底散架的骨骼,強行驅動著腐朽僵硬的肢體!
吱嘎……哢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夜亂葬崗響起。一隻僅剩骨架、掛著零碎腐敗皮肉、沾滿泥濘的手臂,顫抖著、無比緩慢地從鬆動的淺土之下猛然穿出!泥土被拱開,露出一個破爛腐朽、散發著惡臭的袖管,還有那僵硬到極點的指骨!指骨摳進冰冷的泥土,開始一點點向外奮力拖拽!
他像一個在無儘噩夢中掙紮的溺水者,憑借著那股從銅鏡碎片汲取來的、冰冷的求生力量和不甘的怨毒,一寸寸、一厘厘,拚儘一切地在濕冷的泥土中向上拱動。腐敗的皮肉在摩擦中脫落,森森白骨裹著泥土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下,胸膛的巨大傷口在月光下更顯恐怖。終於,他半個被泥土糊住、僅殘留少許皮肉、空洞眼窩中閃爍著微弱青白幽光的頭顱,緩緩地頂開了最後一點覆蓋的泥土!
月光,冰冷地灑在他這具介於腐敗與白骨之間的殘軀之上。
夜空依舊寂靜,隻有鴉雀偶爾的聒噪。
張顯宗(或者說,這具承載著張顯宗殘魂的恐怖軀殼)僵硬地側過頭,仿佛還能“看”到那個方向——文縣城郊——靈魂深處那幾根暗紅絲線延伸所指。那是嶽綺羅所在的方向,也是地獄的坐標。
他張了張隻剩幾縷筋肉連接的下頜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一股無聲的、充滿了憎恨與決絕的意念在殘骸中回蕩:
“我要……活下去……離……開……”
這具承載著恨意、恐懼與唯一生機的殘骸,緩緩地、僵硬地,爬出了它暫時的墳墓。帶著一身朽爛的皮肉和滴落的泥水,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朝著荒山更深處,那片最為黑暗的方向,邁開了沉重的、非人的第一步。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個混合著汙泥、腐液和草屑的足跡,在慘白的月光下,散發出屬於死亡與新生的詭異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