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我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千字文》。
吃飯看,走路看,連夢裡都在描摹筆畫。
那些複雜的字形在我腦中越來越清晰,有時甚至會在眼前自行拆解組合。
第四天下午,張老師隨機從《千字文》中抽取兩百多個字,打亂順序讓我認讀,無一錯誤。
“方斷塵同學,你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學生。”張老師豎起大拇指,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你落下的課已經補完了,《千字文》也能認全,好好學習,將來必成棟梁之材……”
我臉上一陣燥熱,低下頭,不敢直視她讚許的目光,手不自覺地搓著衣角。
心裡像有一隻小鹿在亂撞,既興奮又無比局促。
要不是胡月姬攔著,讓我無法開口說話,我那天非得把她可能遭遇的危險,直接告訴她。
傍晚回去時,在校門口碰到孫六斤。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但脖頸上的淤痕已經消失,命氣也恢複了正常。
“方斷塵,謝謝你!”孫六斤遞了兩個雞蛋過來。
我微微一怔:“謝我?”
“對呀!”他壓低聲音,“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把我從水塘裡撈起來,我已經淹死了?”
“你說什麼?”我盯著他眼睛,確定他不是在說笑。
孫六斤記憶中的場景,跟我所經曆的居然完全不一樣。
他說那天晚上家裡殺豬,孫大順請了親房去喝酒。
一群人起哄,說孫大順那麼能喝,怎麼孫六斤滴酒不沾,到底是不是他的種。
那時候的青石村,男孩子剛滿月,長輩就會拿筷子沾酒去喂。
可孫六斤七歲了,平時彆說喝酒,就是聞到味道都說想吐。
孫大順受不得激,當即叫過孫六斤,讓他當著大家的麵,喝了二盞高梁酒,差不多有三兩。
從未沾過酒的孫六斤隻覺口乾舌躁,衝向自家灶房去找水喝,卻發現水缸是乾的。
這時酒力上頭,胃裡也跟翻江倒海似的難受。
迷迷糊糊中,他走出家門,準備去大 伯家討口水喝。
經過一片水塘時,實在渴得受不了,跳到塘沿的青石板上,雙手去捧水喝。
不料腳下突然打滑,一頭栽進水塘中。
嗆過幾口水後,失去了意識。
他是被疼醒的。
醒後發現自己躺在水塘邊的青石板上,衣服濕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嘴裡有股鹹腥味。
我蹲在他身旁,正使勁掐著他的人中。
他的記憶中沒有銅錢,沒有陰骨,更沒有周小梅。
“周小梅是誰?”孫六斤歪著頭,眼中儘是茫然:“那天晚上我隻看到你啊!”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一寸一寸割著我的神經。
“你確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曬了三天的鹹魚。
孫六斤笑了:“我當時清醒得很,不會記錯的。”
我想接著問,可他的眼神告訴我,再問也是徒勞。
回青石山的路上,我心裡亂糟糟的,周小梅怎麼可能會不存在呢?
那晚她分明就站在我身旁,手裡拿著係著紅線的銅錢。
儘管二爺說她不是人,而是一具活屍,按說孫六斤也應該能看到才對的。
越想越覺得煩躁,索性就懶得再去想了。
吃過晚飯,二爺蹲在門口抽煙。
煙袋鍋裡的火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像隻不懷好意的眼睛。
“吃完了?”二爺吐出一口煙圈,“關上門,跟我去山頂。”
說完轉身就走。
我跟在後麵,心裡直犯嘀咕,這麼晚了,去山頂做什麼?
山頂光禿禿的,沒有花草樹草,能看到的,隻有各種奇形怪異的石頭。
石頭中間有一塊平地,二爺搭了個簡陋草棚。
六根木柱撐起茅草頂,四麵透風。
距離草棚二十米開外,立著一根木樁,上麵釘著一塊巴掌大的木牌。
“進去。”二爺指了指草棚。
棚子裡鋪著乾草,正中擺著一盞油燈。二爺沒點燈,隻是讓我盤腿坐下,麵朝木牌。
“看得清上麵的字嗎?”他問。
我眯起眼。
夜色深沉,木牌在月光下隻是個模糊的輪廓,更彆說上麵那些蠅頭小字了。
“看不清。”我如實回答。
二爺的手按在我肩上:“彆眨眼,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眼睛上。”
我努力睜大眼,目不轉睛的看向木牌。
可無論我如何集中精神,還是什麼都看不清,反倒是眼睛酸澀流淚,難以睜開。
“目竅所視,皆為妄相,以心體悟,方為大道之真。”二爺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繼續……”
往後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吃過飯,二爺都會拿煙杆將我趕上山來練習目力。
他說提升目力是為了強化陽眼。
隻要陽眼足夠強大,就能控製鬼瞳,想用的時候用,不需要用時可以隨時遮蔽起來,避免鬼瞳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禍端。
三個月過後,我可以在黑暗的環境辨認出十步內的飛蛾。
“還不夠……”二爺拿煙鍋袋往我腦袋敲:“等你哪天能看清木牌上的字,陽眼之力就差不多能控製鬼瞳了。”
那段時間時常在茫然和無助中痛苦掙紮。
甚至遊走在崩潰的邊緣。
總覺得這輩子也達不到二爺所說的那種狀態。
孫大順來的那天,我正在草棚裡揉眼。
幾個月沒見,他胖了一圈,臉上的橫肉把眼睛擠成兩道縫。
鬼瞳之下,他的命氣不僅恢複正常,還隱隱透出橙色的光環。
這是富貴之兆。
他最近應該發了橫財。
孫六斤跟在他身後,手裡提著一籃雞蛋。
“聽六斤說,你的眼睛能看到不乾淨的東西?”孫大順見二爺沒在,湊到我跟前,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門牙,“能看見我背後跟著幾個討債鬼不?”
“我看不到你說的那些。”我如實回答,接著問他:“你最近發財了吧?”
孫大順的笑僵在臉上,孫六斤手裡的雞蛋籃子晃了晃。
“神了!”孫大順壓低聲音,“上個月起新房挖地基時,挖出一壇銀錠……”
“咳咳……”二爺的咳嗽聲突然從身後傳來:“大順啊,這麼晚過來,有事?”
孫大順訕訕的笑了笑:“沒啥事,六斤跟斷塵是同學,讓我帶他送點雞蛋過來。”
“有心了。”二爺點點頭,接過雞蛋,隨手放在草棚角落。
孫大順搓著手,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早點回去吧。”二爺轉過身,煙杆敲在柱子上,“以後有事就去我的住處,不要再到山頂來了……你們父子倆胎光孱弱,陽氣不盛,容易招陰引鬼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