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十安的目光,直直地盯著齊政的臉,神色滿是凝重,“你方才所說是何意?”
齊政搖了搖頭,欠身行禮,“在下情急,一時胡言亂語,請陸大人見諒。”
“見諒個屁!”陸十安毫不客氣又毫無風度地哼了一聲,“你當我是稚童不成?”
齊政無奈地歎了口氣,“陸大人,這等大事,牽涉太深,我一個無知小輩,豈敢”
啪!
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被陸十安拍在了桌上,“又要加錢是吧?我加!”
“這不是加不加錢的事情。”齊政默默將銀票挪得離火爐遠了些,然後又擔心被吹飛,乾脆直接放進了自己的懷裡。
陸十安深吸一口氣,正色道:“齊小友,此事不得兒戲,你若能說服老夫,老夫願意真的出手相助周家。”
齊政心頭一喜,你早說啊!
他左右看了看,“陸大人,你能保證此間並無六耳嗎?”
陸十安皺了皺眉,開口喊了一聲,“老莫。”
在齊政的驚訝中,從房間裡居然又走出了一個老頭,看年紀也就比陸十安年輕個歲的樣子。
對方朝陸十安行了一禮,還很友好地朝齊政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微笑,然後足尖輕輕一點,躍上了院牆,巡視著四方。
齊政當場:⊙▽⊙
陸十安站起身,“走,跟我進屋!”
在屋中坐下,陸十安便帶著幾分急切道:“現在沒人了,你說吧!”
齊政聞言,沒再拒絕。
他方才那句飽含深意的話,並不是出於顯擺炫耀,更不是隨口而出。
而是自從知道陸十安身份,問明陸十安官聲口碑之後,就一直思量琢磨好的一句誘餌。
原主過往的記憶雖然貧瘠而乏味,但那映著寒光的倭刀,倭寇興奮而暴虐的呐喊,伴隨著手無寸鐵的弱者的哭嚎,和飛濺而起的血色,始終在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他的父母用生命為他爭取到了逃命的時間,也才有了這一切的後來。
雖然硬要說這個仇跟他沒關係也是說得通的,但這個仇,若是不能報了,他的念頭壓根無法通達。
可要報這個仇,他首先得確認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對的。
放眼目前的朋友圈,還有比陸十安更好的選擇嗎?
所以,這對齊政而言,既是一場被動的自我能力的展示,同時也是一次主動的,對整個大梁朝和江南政治生態的隱晦試探。
看看在不同的時空下,時間是不是還會發揮它神奇的魔力,塑造出一條萬變不離其宗的暗線。
“敢問陸大人,我朝對海運海事的政策是什麼?可有變更?”
陸十安回憶道:“昔年太祖定鼎天下之後,諸多冥頑之徒或戴罪之身,不慕王化,在陸地之上,攝於我大梁軍威,東躲x藏,苟延殘喘,後來便逃竄至海上,據海島而生,希冀反攻之事。”
“太祖一麵命我大梁水師,出海清剿,一麵嚴令大梁子民不得私自出海貿易,以斷絕叛軍物資糧秣。這便是起初之海禁。”
齊政微微點頭,雖然與他記憶中另一個時空的內容有所出入,但大體上的概念是差不多的。
陸十安繼續講道:“而後太宗繼位,當時天下漸安,太宗勵精圖治,雄心勃勃,便在謀臣的建議下,開明州、泉州、廣州三州市舶司,以水師護航朝廷商隊,行貿易之事,仍禁民間貿易,凡二十年,南洋諸國往來朝貢不絕,進貢之物,賞賜之資,販賣之貨甚巨。甚至有人讚譽太宗之光輝,更甚唐太宗之天可汗。”
“但朝臣對此頗有譏謗,主要不滿有四:其一,此乃帝王好大喜功之事,揚國威而無實利,有隋煬之失;其二,官營之財貨,儘入皇家,此乃與民爭利之事,當藏富於民,效法聖君之治;其三,當時的官營貿易以朝貢貿易為主,耗費靡巨而收效不多,若能將這些花銷用於百姓身上,改善內政民生,那才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至於那些荒遠之國,我天朝上國何須他們的朝拜;最後,開海之後,前朝餘孽、扶桑浪人等勾結成奸,借機生事,對邊疆頗有侵擾,為民生計,當采取措施。”
“於是,仁宗皇帝繼位之後,便逐漸在臣工們的齊齊建議之下,削減官營海事之規模,管控海防,直至英宗時期,再度實施徹底的海禁,關停三大市舶司,重回太祖時片班不許下海之狀,直至今日。”
陸十安說完之後,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他不相信,齊政能夠僅憑這樣幾句敘述,就能從中抽絲剝繭,理出一個有理有據讓他信服的脈絡出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齊政在默默聽完之後卻暗自鬆了口氣。
看來雖然天下時局有些變化,但客觀經濟規律和世界發展的基本路線還是一致的,政治重心的北歸,江南大開發之後經濟的蓬勃發展,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扶桑戰亂的持續,也讓大梁的海運政策,與他所熟知的另一個朝代的海運政策大同小異。
他微微一笑,“多謝陸大人指教,如此我也可以正式而鄭重地認下我方才的猜測,倭寇之事,壓根就不是單純的軍事之難。”
陸十安的神色明顯凝重了好幾個檔次,期待的眼神中,甚至還帶著幾分緊張,就像是十年寒窗之後等待科舉放榜,又像是向愛慕的女神表白之後等待對方的回複。
“太祖禁海,這個沒啥說的,當時國朝初立,危機四伏,謹慎一些也不算壞事。”
“而後太宗開海行官商之事,明明是一件大好之事,卻在之後被逐步關停,這當中的門道就多了。”
陸十安聞言皺眉,“此言何意?”
齊政伸出手指沾了點茶水,在麵前的案幾上畫出四個圈來。
“如您方才所說,當時攻擊太宗開海之事的由頭一共四個。其一,君主好大喜功而無實利;其二,所得儘入皇室,與民爭利;其三,當以此花銷改善民生;其四,開海導致沿海邊患。咱們一個個來說。”
“官營貿易真的隻是好大喜功嗎?我朝的瓷器、茶葉、絲綢,無一不是外邦哄搶之物,隻要拿出去,便是數十、數百倍的利潤。這還隻是最直接的差價收入,更不談互通有無,獲取外邦特產以壯華夏之好處。昔年漢武遣張騫鑿空西域,絲綢之路上,有多少好處在商貿往來之中,流入華夏?咱們現在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有多少都是從外邦傳入的東西?這能說隻是好大喜功?”
陸十安微微頷首,雖認可,但並沒開口,這些話,並不足以打動他。
“其次,所謂收入儘入皇室,這就純屬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朝廷向來都是兩庫製,皇室直接動用的都是內庫之財,哪怕是昏君也是甚少直接向國庫伸手的。而官營貿易之收獲,都是通過市舶司直入國庫,哪兒來儘入皇室之說?”
陸十安微皺著眉,終於開口,“如你所言,那為何這些朝堂高官會如此言說?”
齊政笑了笑,“您這個問題的答案,恰恰就在謎麵上,就在【與民爭利】這四個字上。”
陸十安眉頭瞬間鎖緊,顯然是頗有不解。
“何為與民爭利?從字麵上看,就是把本屬於普通民眾的利益都奪走,收歸朝廷。但我們仔細想想,普通民眾,真的有那個本事組成船隊,遠赴重洋嗎?他們造得起船?他們買得到海圖?還能養得起海上武裝護衛?他們有那麼大的本錢購置那麼多的貨物?他們又能找到在兩地的銷售渠道?”
齊政目光深邃地看著陸十安,“陸大人,您仔細想想,這個與民爭利的民到底是誰?這些民的代表又是誰?”
陸十安渾身一震,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