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灰袍修士7(1 / 1)

推荐阅读:

020

話題在少年魔鬼般的比喻中戛然而止。

不過比起一個本來就吃不了東西的幽靈,菲麗絲還是更心疼還能吃飯的自己。

在看到維利斯城中的慘狀後,商隊中的氣氛明顯低沉了不少。

連那個帶著短笛的年輕人都沒有從懷中拿出笛子,隻沉默地握著韁繩,始終目視前方。

車輪骨碌碌地往前走,很快,流連在鼻尖的那股味道徹底被清風帶走。

車隊離開土路,走上了由灰石鋪就的“大道”。

儘管坐在車上依舊很顛簸,偶爾會遇到一個坑,石頭之間也生出不少野草,但這還是菲麗絲第一次在城外看到鋪了石頭的人造路,不由向下多看了幾眼。

“這是古雷慕帝國時期修的路,據說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曆史了。”

“不過這邊路上的很多石頭都被周圍人挖去蓋房子了,再往前估計就沒有了,據說隻有雷慕城附近的大道還保存得比較完好……”

熟悉的聲音從身邊傳來,菲麗絲的身體僵硬一瞬,但出於禮貌,還是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少年。

少年,也就是新加入車隊的弗朗西斯科對她露出一個友善的笑,這才繼續說道:“說起來我還沒正式向你道過謝……謝謝你那天的幫忙,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菲麗絲與這個看上去應該剛上初中的小孩對上視線,不由習慣性抿了下唇。

平心而論,弗朗西斯科的長相很端正。

濃眉大眼,牙齒白淨,一頭卷曲的黑色短發被打理得十分整齊,碎發下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裡似乎帶著與生俱來的親和力,簡直與前幾天那個剛剛失去母親、哭到滿臉鼻涕眼淚的可憐少年判若兩人。

“……我隻是幫忙傳個話。”菲麗絲顧忌著自己失去的門牙,跟人麵對麵時隻能小幅度地張嘴囁嚅道,“主要是薩瓦托雷修士好心……”

“請不要這麼說!你當時願意為我傳話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少年突然拔高聲音,但在周圍若有若無的視線下又很快冷靜下來,湊近低聲道:“還有你之前說的……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才會那麼說……這可能對你來說沒什麼,但我真的很感謝你……”

菲麗絲明白他是在指那句“他母親已經升上天堂”的話,目光不由撇向那坐在板車另一側閉目養神的老修士。

“…………”

“我不是安慰你才那麼說的,我真的看到了。”

沉默半晌後她在心中歎息一聲,嘴上卻堅持了自己之前的說法:“是不是去天堂我不知道,但我親眼看到她的靈魂升到了天上。”

“那你可真勇敢,要是我肯定會嚇得大叫呢。”

少年愣了下,接著笑道:“對了,我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如果你願意,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還真是把她當小孩子哄了……

菲麗絲立刻看出對方根本沒有相信自己的話,內心複雜的同時也小小鬆了口氣。

既然對方已經主動示好,他們又要做一段時間的同行者,菲麗絲倒是不介意說出自己的名字。

“……菲利希奧。”

她說出之前就定下的“男性名”,頓了頓,補充道:“你可以叫我菲利斯。”

“很高興認識你,菲利斯。”

少年沒察覺到這有什麼不對,爽朗一笑,直接順著氣氛將話題引向其他類似“今年多大了”“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等等瑣碎問題。

這些基本信息商隊中的人都知道,菲麗絲心說就算自己現在不回答,憑借少年那條靈活的舌頭也早晚能從同行人口中套出來,便沒有隱瞞什麼。

不過她也沒有完全任由對方發問,基本是少年問完一句她就反問對方一句相似的問題。

小菲麗這具身體還小,睜大眼睛看人時便顯得更加純真,弗朗西斯科也是個對氣氛很敏感的人,在兩人一來一往的交談中也算是互相做了個比較詳儘的自我介紹。

弗朗西斯科不愧是旅館老板之子,不僅皮膚比周圍走商的年輕人白皙,嘴更像是抹了蜜一樣甜。

除了最開始那句“屍坑千層麵”實在太過地獄,他之後說出的所有話都很有分寸,從來沒讓話題落到地上過。

尤其是到了晚餐的餐桌上,少年那卓越的社交能力完全釋放出來。

他顯然並不很了解這些商人,也對外麵的世界知之甚少,可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呼吸間就能把對方與自己距離拉近。

短短一頓飯的時間,他就讓兩個商隊的人都記住了自己的名字,並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有他在場,眾人早就把薩瓦托雷修士那沒講完的傳教故事拋到腦後,毫不避諱地催促少年講述他在自家旅店中聽聞的奇葩故事。

也許是自己沒什麼就越會向往什麼,菲麗絲一直很欣賞這樣的人。

而且難得遇到這種天生的演說家,能近距離觀賞對方施展說話的藝術不亞於在後世觀看一場即興脫口秀。

不過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第二天,兩家暫時同路的商隊再次頂著朝陽出發。

時間就在車輪與道路的摩擦聲中一天天度過。

他們有時候會留宿在村鎮中的旅館,遇到沒有宿頭時也會在野外湊合一夜。反正現在到了春末夏初,溫度已經升高,隻要輪班守衛能儘責,在外麵睡一晚不會有什麼事。

白天,弗朗西斯科偶爾會過來跟她和薩瓦托雷修士聊聊天。但可能是她和老修士的話實在很少,少年大部分時間還是用在了商隊其他人身上,很快就跟兩家商隊的人都打成了一片。

隊伍裡多了這麼一個能活躍氣氛的“小山雀”,商隊的整體氛圍總算沒有之前那麼沉重了。

弗朗西斯科還結識了蹭另一個商隊車的吟遊詩人,據說兩人聊得很投機,偶爾菲麗絲也隱隱能聽到魯特琴悠揚的弦音。

頭頂是一望無際的藍天,長滿紅色虞美人的平原慢慢被拋到身後,前方隆起的山丘下總會分布著高低錯落的屋頂,如信徒般跪地仰望著建山丘之上的教堂。

菲麗絲不得不承認,作為幾百年後依然享譽全世界的旅遊勝地,意圖恩諾半島上的風景確實美不勝收。

過去菲麗絲總會懷疑古典派風景畫之所以會那麼美,應該免不了畫師用想象力去優化,就像那些經常在網上的照片,發布前總會被作者套上一層濾鏡……此時真真切切用雙眼看到,她才明白原來世界上居然真會有如此美景。

不需要調色,也不需要修飾,任何畫師看到這樣的風景都會手癢到想把它記錄下來。

隻要能將倒映到眼中的顏色全都一比一還原、按照對應的位置落到畫布上,它就會是最完美的……這裡就是人間的天堂。

因此,當菲麗絲看到這如畫一般的美景中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包”時,她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那有什麼不對勁。

而就在車隊路過時,那堆在路邊的“土包”突然伸出一根係著鈴鐺的木杖,風中立刻傳來一陣微弱的“叮鈴”聲。

菲麗絲循聲望去,猛然發現那並不是什麼“土包”,而是地上趴著一個人。

那人身上的衣服簡直比薩瓦托雷修士還要破舊,或者說,那根本不能稱得上是“衣服”,簡直就是一些肮臟的破布條,與對方那與泥土差不多的皮膚混在一起,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那居然是一個人。

完全看不出性彆的人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知是餓的還是原本就不會說話,乾澀的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努力朝車隊的方向抬起頭。

有一瞬間,菲麗絲看清了那人的麵容。

那張臉上分布著無數石頭般的肉瘤腫塊,幾乎要將眼睛擠沒了,布條下的手臂卻瘦得像一具即將與泥土融合的骷髏,隻能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搖響手中的鈴鐺,引起他們的注意。

“聖母在上……請停一下車!”

原本安靜坐在一旁的老人突然往前高呼一聲,不等馬車停穩便匆忙跳下車,拄著拐杖走到路邊。

菲麗絲習慣性跟著他跳下車,正想跟上,卻被派勒烏索教授的聲音喊住。

“彆靠近!”

幽靈擋到她的麵前,焦急道:“你不能過去,會被傳染的!”

與此同時,聽到聲響的弗朗西斯科也匆匆趕來。

見菲麗絲沒有跟著跑過去總算鬆了口氣,趕緊拉著她的袖子回板車旁。

“……那、那應該原本住在附近的麻風病人……”

少年看看路邊,有些不忍地撇開頭,小聲解釋道:“之前提姆神父還在的時候,我們鎮上每隔兩三天就會往鎮外的病房送一些吃的……但現在……”

他沒能把話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這裡,麻風病人是比乞丐都讓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由於發病後皮膚會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人們深信這種會導致人皮膚異變的疾病具有傳染性,一旦有人確診得了麻風病就必然會被逐出居住區,任何人都會拒絕與他們接觸,還必須隨身攜帶鈴鐺或響板以提醒他人“有麻風病人在靠近”……在這樣苛刻的條件下,他們也隻能靠附近居民或領主的救濟苟活。[1]

然而現在,連本地神父都會拋棄自己教區跑路,鎮中的人們也因疫病的降臨陷入恐慌。

幸運沒能染上疫病的人家全都關門閉戶,誰還會顧得上那些生活在城鎮邊緣的人?

況且,眼前這個已經快要與泥土融為一體的人應該很快就要死了……

聽著周圍人的解釋,菲麗絲的視線卻始終無法從那道灰色且佝僂的身影上移開。

她看到薩瓦托雷半跪下身,拿出自己的水囊,連同懷中僅剩的半塊麵包一起放到那人身前,聽到他向那人念誦了一段祈禱詞,聽到一陣不似人的嗚咽。

太陽依然高掛在天上,耳邊還能聽到聲音……可有那麼一瞬間,菲麗絲感覺落在身上的日光突然失去了溫度,連周圍的風景都跟著褪去顏色。

她好像又變成了那個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時的遊魂。

麻木地、剝離情緒地、像個局外人般被人再次拉上馬車,眼睜睜看著那個趴伏在地上的點慢慢消失在視野中……

“…………”

“不要難過,我的孩子。那個可憐人總會回到吾主身邊。”

菲麗絲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頂,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動作,她卻像是被猛然拽回人間,露在外麵的皮膚再次感受到正午陽光的溫暖。

女孩愣愣看著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的手背,感受著從手背傳來的溫度,原本還有些不確定的猜測跟著更清晰了一些。

“……薩瓦托雷修士,你……”

見老人看過來,她的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咽下那股衝動,轉而問道:“你之前說過,聖那圖拉可以與萬物溝通,連螞蟻和鯨魚都可以……你說那是吾主給予他的禮物,難道……當時就沒人覺得他是個異類嗎?”

話剛說出口,菲麗絲就聽到坐在一旁的弗朗西斯科和派勒烏索教授齊齊倒吸一口冷氣,這讓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剛剛說出的話有多麼不妥。

但不等她做出什麼補救,坐在一旁的灰袍修士已經笑出了聲。

“當然會有人覺得他是異類,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個瘋子!”

老人自顧自笑了一陣,這才眯著眼看向身邊的女孩:“即使他後來被眾人尊重,成立了那圖拉會,成為被教廷公開承認的聖人,依然有人認為他向動物傳教隻是個笑話。”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來不在乎這些。”

灰袍修士笑著歎息道:“普通人也好,異類也罷,這都不是他成為聖人的原因。他會成為聖人,是因為他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

“那正確的道路,又是什麼?”

菲麗絲看著他的眼睛,衝動突然突破了理智,脫口而出道:“誰來決定‘正確’的標準,是律法還是教皇?”

女孩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火藥味。

說出來的瞬間,剛剛還在吸冷氣的弗朗西斯科完全不敢吱聲了,隻瞪大了一雙眼睛來回看著眼前的兩人。

可出乎他意料的,聽到這堪稱“質問”的話語,穿著灰袍的老人既沒有生氣也沒有立刻給出答案,反而垂著眼皮認真思考起來。

“你出了個難題,我的孩子。”老人思考片刻,搖頭道,“雖然我應該支持教皇冕下,但我想,聖那圖拉的‘正確’並不完全局限在這兩者之中。”

“它在這裡,也在這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女孩的胸口,緩緩說道:“在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關於‘正確’的答案。但聖那圖拉是個特彆的人,因為他走到了每個人心中‘正確’的交點,所以他值得被人們真心敬仰,也在最終得到了教廷的承認。”

菲麗絲張張嘴。

“……那你呢?”

她聽到自己說道:“你堅持這樣的生活,幫助他人,是也想成為聖那圖拉那樣的聖人嗎?”

老人再次笑起來,隻是那笑聲中帶上了些菲麗絲聽不懂的東西。

“聖人是生者給予亡者的榮耀。我死後彆人如何評價我,那是彆人的事,對現在的我來說無關緊要。”他再次摸了摸女孩的發頂,溫和道,“但我確實想要像聖那圖拉那樣,能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直到回歸吾主懷抱的那一天。”

菲麗絲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半晌,輕輕“嗯”了一聲便低頭陷入沉思。

也是因此,她錯過了身邊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