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菲麗絲不得不承認,小孩子確實容易忘記一些自己不太在意的事。
比如此時此刻,不論她怎麼絞儘腦汁也不記得自己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換牙,也不記得掉牙後多久能重新長出來……
畢竟她換牙還是在上小學,學校裡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家差不多在同一段時間換牙,要醜一起醜,哈哈笑著就把那段尷尬的時光晃過去了……可現在,聽說有個小孩在吃麵包時把門牙吃掉後,幾乎所有商隊成員都輪番跑過來觀摩一圈,還有人毫不避諱地亮出自己的大黃牙,嘻嘻哈哈地把她當小孩逗弄。
看著這些閒著沒事做的男人在眼前晃來晃去,菲麗絲的心態也從一開始的尷尬轉換為無語。
門牙掉了固然影響美觀,但好在她的內裡已經是個臉皮堪比城牆的成年人,冷靜下來後也不覺得有什麼所謂。
好歹她還有牙能換,從現在保護牙齒都不晚,而這些現在笑話她的大黃牙們要是得了蛀牙,可就隻能用餘下的人生反省自己為什麼不愛護牙齒了:
況且乳牙早晚都要掉,現在掉了牙,倒是給了她這個正在偽裝成男孩的女孩一個不說話的借口。
於是接下來的一天,菲麗絲除了看沿途的風景,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把一個因缺牙而開始自閉的內向小孩扮演到底。
薩瓦托雷修士倒是真對她被麵包硌掉牙這件事有些愧疚,仔細檢查過她的牙床後又實打實安慰了好一陣。
等到晚上商隊入住旅店,他還特地讓旅店老板將她那份晚餐的麵包換為麥粥,以方便她進食。
菲麗絲對這樣的安排沒什麼意見。隻是等桌上所有人坐好,她看看自己碗中那帶有碎肉和雞蛋花的麥粥,再看看老修士手中那隻有幾塊不知是蘿卜還是蕪菁的湯羹,頓時端著碗陷入沉默。
就算隻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不到一個月,她也意識到這裡的資源比起後世有多麼匱乏。
就像之前照顧她的喬瓦尼大師,他已經做到工匠中的頂級,靠著自己的手藝被人稱作“大師”,擁有對普通人來說更高的收入,但他家中最常見的食物依然是麵包與麥粥,即使餐桌上出現肉類也是曬乾或風乾的肉乾,很少有這種用鮮肉做成的、比較軟爛的食物。
雖然現在自己的身體還是個小孩,可本著一種需要照顧老人的本能道德心,菲麗絲幾乎是立刻就要把碗中的肉分一些給身邊的老修士。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不等盛著肉塊的勺子抬起,一隻乾瘦的手已經止住她的動作。
“好孩子,這是專門給你準備的。”薩瓦托雷修士將女孩的手推回去,溫和道,“這一路會很辛苦,趁現在情況還沒有太糟,你要多吃點東西。”
“既然這樣,那你也應該……”
“我是一位那圖拉修士,食素是我的修行之一。”老修士臉上露出一個笑,依然用那不急不緩的聲音說道,“你不用為我擔心,這已經成為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如果真去吃肉我反而會不舒服。”
菲麗絲過去也遇到過幾位堅持素食主義的朋友和同事,但抱著“不管他人事”的社會準則,基本對麵說出自己是“素食主義者”後大家都不會太追究原因。
也因此,在薩瓦托雷修士說出自己食素的習慣後,菲麗絲便不再堅持,隻默默開始吃自己碗裡的食物。
說實話,這碗肉粥的味道相當一般。味道寡淡不說,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腥臊味……即使菲麗絲自認不是個挑食的人,也覺得吃這種肉還不如去吃老修士手中的那碗蘿卜湯。
可這到底是他人的一片好意,還是難得能補充蛋白質的機會,菲麗絲還是努力將其吃乾淨。
雖然商隊趕了一天路,但這還是第一天,隊伍中又多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大家的精神頭都很足。
一起用晚飯時眾人更是完全沒有遵守用餐禮儀的自覺,也沒有因為現場有小孩而收斂,熱鬨的聊天聲幾乎沒有停過。
人類熱衷談論的話題似乎從古至今都沒有變過。
說來說去,也隻有那麼幾種話題最能引起大家的討論欲。
短短半個小時的用餐時間,菲麗絲便聽到了至少五六個來自不同階級的出軌故事。
不過其中最勁爆的當數“某人與自己好友的妻子偷情,結果發現好友也在與自己的妻子偷情,最終四人決定一起過日子”的奇妙趣聞。
“你們這都不算什麼!我還聽過更厲害的呢!”眾人嘈雜的歡笑中,一位年輕人舉起酒杯站起身,放大聲音壓過其他人的聲音,“你們可知威訥提的拿奎拉夫人?她的丈夫可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巨賈,提供了她體麵又奢侈的生活,可那也讓拯救不了那位夫人生鏽的腦子,居然在一位修士的哄騙下將其當成了天使下凡,還上了對方的……”
“安德烈亞!”
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商隊領頭頓時臉色一變,當即喝止了侄子的話頭:“薩瓦托雷修士可還在這裡呢!”
經叔父的提醒,舉著酒杯侃侃而談的年輕人不由也露出一絲赧然,趕忙紅著臉向老修士致歉。
他坐下後不敢再說放肆的笑話,這一下子讓席間少了不少樂趣,頓時有人不滿起來。
“……我們又不是說假話,大家都知道的事還不讓人說啊?”有人小聲嘟囔道,“而且聽說那人也是個灰袍修士呢……”
儘管他後麵的話因為領隊的瞪視收住了,可眾人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在場唯一一位修士的身上。
作為薩瓦托雷修士帶在身邊的“同伴”,菲麗絲此時也能感受到那些人打量的目光。
這種被窺探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她光是坐在旁邊就有些坐立難安,更不要說那個處於風暴中心的人了……
這麼想著,她也忍不住去瞥身邊老人的神色。
與眾人想象中的不同,即使剛剛幾乎被人指著鼻子罵了,發須皆白的老修士卻像是完全沒聽見般平靜地拿著勺子,一點點把碗裡的食物吃乾淨,直到把嘴中最後的食物咽下才抬起頭。
“你們今天講的故事都很精彩。”老人稍微整理了下儀容,這才抬頭露出一個笑,用那特有的緩慢聲調溫和道,“看現在時間還早。如果還沒有疲倦,不知大家是否有興趣在睡前禱前聽聽我講的故事?”
不知是為了緩解尷尬還是出於對修士的尊重,商隊領頭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其他人見他已經答應也不好再反對,儘管有人明顯露出不耐的表情,可看在領隊的麵子上並沒有人起身離開。
作為一名神職人員,薩瓦托雷修士的故事自然不會有什麼香豔或獵奇的成分。
可就像教科書總比不上通俗小說有吸引力,這種從誕生時就帶著說教意味的故事終歸不會比男女間的故事更能引人興奮。
帶著這樣的刻板印象,菲麗絲一開始就沒對老修士的故事沒抱太多期待,隻想著自己可千萬不要睡過去才好。
然而聽著聽著,不但是她,桌邊所有人都被老人口中的故事吸引了。
與其他熱衷傳教的灰袍修士一樣,薩瓦托雷修士講述的是那圖拉修會的創立者——聖那圖拉前往彌撒爾傳教的故事。
彌撒爾王國距離意圖恩諾很遠,途中總是免不了生出不少波折。
聖那圖拉遇到過好人也遇到了歹人,有一次還差點被海盜扔到海裡喂鯊魚,可每次危機都能被虔誠而聰明的聖徒化解。
說實話,比起之前的“二夫二妻的4生活”,這個故事的發展實在有些平淡。
尤其是當老修士說到聖那圖拉被海盜投進海裡,卻很快被鯨魚托起、安全送到一座小島時,菲麗絲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可她也不得不承認,即使這是個寡淡中帶著些許荒誕的故事,在經由薩瓦托雷修士那平穩的聲線說出後,居然意外地讓人的內心感到一片寧靜。
那種感覺實在難以描述……仿佛她回到了最愜意的年紀,正躺在清朗夏日的草坪上,鼻尖儘是青草的芬芳,湛藍的天空上有白雲隨著風向一旁飄動。
不用為過去的記憶感到痛苦,也不用為未來的生計感到焦慮。隻是靜靜看著那片雲勻速飄走,全身心享受此刻的寧靜就好。
為了這份難得的寧靜,即使猜到之後這些磨難會被偉大的聖徒一一化解,她依然撐著下巴聽眼前的老人慢悠悠地繼續。甚至有那麼一刻,她希望他能永遠講下去。
當然,任何故事總歸都有一個結局。
即使薩瓦托雷修士還沒有講到聖那圖拉來到彌撒爾王國的王宮,由於時間原因他也必須停下,並提醒桌邊的眾人到休息時間了。
“這、這就結束了?”那最開始出言譏諷的年輕人從故事中回過神,悵然若失後又急切地看向已經準備拄著木杖起身的老修士,“可您還沒講完呢,不能就這麼走了啊!”
“如果你們願意聽,我們明天再繼續吧,今天實在太晚了。”
老修士笑著對一群年輕人輕輕頷首,和藹道:“在同行的這段時間,我還有很多故事願意與你們分享。”
有這句保證,商隊中的年輕人總算舍得放他離開。
菲麗絲跟著離開時往後看了眼,見還有人在朝他們的方向張望,頓時有些忍俊不禁。
“看來你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頭頂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菲麗絲打了個激靈,可對上老人溫和的眼睛,她還是不自主地點點頭:“這是個很棒的故事……”
“但你看起來有些疑惑。”
“嗯……”菲麗絲猶豫片刻,點頭承認道,“我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會騎在鯨魚的背上逃走……那隻鯨是偶然路過的嗎?還是被吾主召喚,專門來營救他的?”
老人聞言不由又笑了兩聲,連木杖敲擊地麵的聲響似乎都輕快了些。
“一個人是生是死在吾主麵前沒有區彆,而這也不是什麼巧合,菲麗希安娜,世上真正的巧合實在太少了……”年老的修士邊笑邊搖頭,慨歎道,“不過吾主也是有偏愛的。聖那圖拉能以那樣的形式逃脫,是因為他能聽懂動物的語言,能與它們溝通,甚至能向它們傳教。那頭鯨魚就是聆聽過他話語的‘兄弟’之一,所以在他呼喚、請求它的幫助時,它便來了。”
見女孩褐色的雙眸慢慢瞪圓,老修士慈和的目光不免又加上一分深意。
“這是吾主給予他的禮物,也因此,他願意舍棄自己在世俗中擁有的一切,將一生奉獻給了吾主……”
菲麗絲張張嘴,卻是半天沒能發出一個音節。
擁有這所謂的“天賦”,就必須為吾主奉獻一生嗎?
可誰又知道那天賦是不是擁有者本人想要的?至少她自己是不會想要這見鬼的天賦,估計也不是“小菲麗”想要的……
說到底,這根本不是她們能選擇的……
“……聖那圖拉將一生奉獻給吾主,解救無數人出困境,所以他會在去世後被尊封為聖人,那是他應得的尊榮。”
“可那樣公認的聖人多少年才會出現一位?誰能做到到死都毫無私欲?我自認那是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自然也無法苛求其他人……”
菲麗絲猛地抬頭看向老人,後者卻像是毫無察覺。
佝僂的身體上,那顆蒼老的頭顱始終朝向前方,鬆弛眼皮下的那雙眼睛還是讓人看不清是否睜開。
“如果沒有成聖意願,好好做一個凡人也不錯。”他搖著頭,邁出的步伐與話音一般緩慢,“如果能安穩平凡地度過一生,也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