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盈再次醒來的時候,感覺有人擋在她身前。
哭聲,喧鬨聲被那道熟悉的身影擋去大半,她幾乎以為是小姐回來了,可眼睛下一瞬卻認出來了,擋在她身前搖搖欲墜的身影是夫人。
——前一日還病重躺在床上一日大半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的夫人。
當然現在夫人的狀態也沒有好到哪去,或者說很差,辭盈看著夫人蒼白羸弱的側臉和擋在她麵前的身影,掀開被子要爬起來,但那樣一口血似乎吐光了力氣,辭盈良久才堪堪坐起來身子。
她看著前方的夫人,病氣和虛弱如香爐嫋嫋的細煙,從夫人搖搖欲墜的身影上冒出來。像是夢境陡然被打碎,辭盈從夫人那滿是藥味的屋子裡鑽出來,看見了外麵的青天,和青天下被病氣纏掉了半條命的夫人。
辭盈像是今日才發現,又像是今日才不得不發現。
小姐已然離去,夫人看著竟也時日無多。
辭盈一時默然。
不同於小姐自小孱弱的身體,小姐去世以前,夫人的身體一直很好。星河搖曳的夏夜,辭盈和小姐一起躺在船上看漫天星河時,小姐曾溫柔笑著同辭盈講過夫人年少的故事,當年林二小姐,長安三月,揚鞭縱馬,有女投花擲果,傳為長安一大佳事。
可麵前的夫人,像冬日覆雪的枯枝,華麗的衣裳下,蒼白而乾癟。
辭盈看過去時,夫人正一手扶著桌子,一手伸開衣袖擋住身後的她。餘光中辭盈也看見了玉笙姑姑,在前麵拉著什麼人,房間內亂作一團,無數人影對峙著,辭盈的耳邊不住地傳來哭聲、怒聲和死寂一般的喧囂。
辭盈的思緒緩慢回籠之際,逐漸看清了房內的重重人影。她屋子裡麵的奴仆從屋子裡麵跪到外麵,順著夫人攔著的方向望去,老太太舉著拐杖怒聲說著什麼,春桃和春華兩個人跪地拉著,家主眸色複雜冰冷看著夫人。
辭盈啞然,掙紮想要從床上起來,她何德何能讓夫人如此護在她身前,她一而再再而三輕信茹貞闖下的大禍,怎可讓夫人為她承擔。
沒有人發現辭盈醒過來了,辭盈白著一張臉,從床上坐起來之事,前麵僵持的情形突然發現了變化。
辭盈向眾人尖叫聲中望去,隻見夫人拔下頭上的金釵,抵在自己咽喉處,大吼道:“謝清正,答應我,今日就給他們訂婚,你欠我,你們謝家欠我的!”她臉上混著淚、怒和怨,恍若泣血的杜鵑,怒吼的時候,手上的金釵被帶動,刺入皮肉頃刻淌出了殷紅的血。
在場眾人登時變了臉色,謝清正一聲:“林蘭!”
夫人張開口還要說什麼,但情緒太過,羸弱的身體撐不住眼見著整個人就要摔下去,辭盈還沒從剛剛那句“婚約”中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撲上去扶住跌下來的夫人。
慌亂間,辭盈抱住夫人,什麼都還沒意識到時眼淚已經落下。
夫人怎可為她如此狼狽
金釵脫力從林蘭手中脫落,摔在地上,玉笙甩開身後老嬤嬤的手,跪在地上從辭盈懷中接過林蘭。
房間內又喧鬨起來,老太太舉起的拐杖落在跪地的辭盈身上,夫人紅著眼握緊了手上的金簪。
“夠了!”這一聲是謝清正說的。
聲音落下之際,原本喧鬨的房間頃刻變得死寂,隻有躺在地上的林蘭眼睛從老太太身上向右轉,一點一點將林清正的身影定在原地。她的眼神實在太不遮掩,這幾十年的恨和怨都在此刻溢出來,帶著歲月雕刻出來的沉鬱和病氣,長久地凝視著謝清正。
謝清正看著林蘭,看著林蘭,威武清正了一輩子的謝家家主顫抖著步子坐在了後麵的太師椅上。
林蘭仍是那樣看著他,看得謝清正再也忽視不了,退避的心一旦上來,妥協是遲早的事情。
謝清正閉上眼,他一生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恍惚間謝清正想到了他和林蘭生的女兒,娘胎裡麵帶出來的毛病,自小身體羸弱,看向他時總是淺淡疏遠地喚一聲“父親”隨後走向她的母親。
玉笙將林蘭扶到椅子上後,謝清終於開口:“林蘭,殊荷作為謝家長公子,不可能迎娶一個婢女為妻。”
一旁的老太太拐杖拄地,言語中滿是輕蔑:“便是為妾也不夠。”
林蘭冷冷看過去,這一次卻還不等她開口,謝清正已經冷聲道:“母親累了,春桃春華,將母親扶下去休憩。”
春桃和春華俯下頭,一左一右攙扶住了老太太,老太太還想說什麼,卻被謝清正一個眼神冷的囁嚅了一下,但還是不甘,抬起拐杖又是幾聲後,才長哼一身後自己帶著兩個丫鬟走了。
房間內頓時安靜了不少,辭盈站在林蘭身後,手腳冰涼,至此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隻以為夫人是恢複了記憶,聽聞了賞花宴的事情,看在小姐的份上想護住她,故而和家主和老太太發生了衝突。
辭盈未曾想過夫人會有讓她嫁給長公子的想法。
她幾乎是頃刻就想跪下來,但整個人被一旁的玉笙姑姑扶住。辭盈含著淚望向玉笙姑姑,想告訴自己從未有如此奢想,但玉笙姑姑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在一旁很輕很輕地對她搖了搖頭。
於是辭盈顫著眸望向前方的夫人,即便是坐在太師椅上,整個人幾近脫力,夫人依舊死死將她護在身後。
辭盈垂眸,眼淚簌簌而落。
夫人沒有順著謝清正的話往下說,而是冷聲道:“誰說辭盈是婢女,我已經派人傳信給舅舅和表哥,從明天開始,辭盈就是我薑家的六小姐,入族譜,放在大表哥大表嫂膝下。”
薑家,是林蘭母親的母族,林蘭口中的舅舅,是當朝禮部尚書薑溫。這二十年來,林蘭因為當初的事情同林家斷親決裂,但同薑家一直有走動。
林蘭目光決絕,望向林清正的眼神,冷漠之中帶著隱隱的厭惡。林清正啞然,即便夫妻二十載,他還是不了解林蘭。
今日哪怕用以死相逼也要讓一個婢女成為謝家的主母,是因為這婢女的確得了她的喜歡,還是林蘭醞釀了二十年想出來的對謝家和林家的報複。
但他又還算了解林蘭,林蘭的確是一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人,當年林家二老在馬車下跪著送她上花轎,她頹然地停下掙紮的手,滿眼淚痕地說了那一句“今日我林蘭還你們一命,今生恩斷於此”。
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妥協。
謝清正看著林蘭,玉笙的手仍按在其脖頸淌血的那處,謝清正頓覺啞然,心中明白,不管是因為什麼,林蘭今天不會再妥協了。
謝清正閉眼,聲音低了下去:“殊荷,你的婚事,你什麼想法。”
是從這一句開始,辭盈才看見原來謝懷瑾也在房中。
辭盈看向謝懷瑾,家主說話的時候,他正站在窗邊,窗邊是一棵開滿海棠花的樹,風一吹,海棠簌簌而落,像是淺紅色的雪。謝懷瑾就站在那一場淺紅色的雪中,聞言輕笑了一聲。
像山間雪,像潺潺的溪流。
那一抹笑,定住了辭盈的眼睛。
很久以後辭盈才知道那時候謝懷瑾在笑什麼。
但現在辭盈望著謝懷瑾,隻聽見自己的心上人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母親決定就好。”
就這樣,滿屋跪地瑟瑟發抖的奴仆為背景,林蘭脖頸間已經停止淌血的傷痕作點綴,一片死寂之中,謝清正最後出聲,定下了這樁荒唐的婚約。
至於辭盈,沒有人會過問辭盈。
沒有人會問一個婢女是否願意嫁給金尊玉貴的主子,沒有人會問辭盈是否想要嫁給自己年少便長存心間的心上人。
賞花宴的醜聞之後,她的愛念,靈魂,乃至於整個人,在這場被草草定下的婚約中,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幾乎是謝清正出聲的一刹那,林蘭就堅持不住昏了過去。
辭盈忙上前扶住夫人,林清也要上前,下一刻就被玉笙擋住了。
林清正後退一步,轉頭吩咐一旁的丫鬟去尋府醫,然後看向一旁的謝懷瑾,蹙眉道:“殊荷,你同我出來。”
府醫來了,同玉笙姑姑一起帶著夫人回去了。辭盈要跟上去,被玉笙姑姑攔了下來:“大夫說你也要好好休息,好孩子,放心,夫人那邊有我。”
於是辭盈隻能留下來,同她一起留下來的,還有一地跪地的奴仆。
不知道是從哪一個開始,她們跪著爬上前來圍住辭盈,口中哭喊著:“小姐,小姐求你救救我們吧,小姐求求你。”
她們今日看了多少鬨劇,聽了多少密辛,明日這些就會化作她們脖頸上的刀。如今她們能求的,隻有還剩在這場鬨劇中的辭盈。
辭盈看著她們,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要嫁給自己的心上人了。
是喜事。
她一生中還能有多少這樣的喜事。
辭盈抹著自己臉上的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
丫鬟們還在不斷跪地磕頭,哭著,有的甚至上來抱住了辭盈的腿,辭盈覺得這可能是一場夢,閉上眼果然暈了過去,失去意識前,辭盈又看見了小姐。
像她了解一樣,小姐同樣了解她。
從那場大雪回來之後辭盈的異樣,小姐比辭盈還要早察覺到。於是當辭盈提筆寫下那首情詩又下意識想要銷毀之時,小姐一手攔住了。
麵對辭盈羞紅的臉龐,困窘的眼神,澀口的情詩,小姐溫柔地將其珍藏。
小姐和她說:“喜歡哥哥的話,辭盈,我可以幫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謝素薇很認真地看著辭盈的眼睛,仿佛隻要辭盈點頭下一刻她就會去做一些什麼,但辭盈隻是搖頭。
她不知道那一刻小姐是玩笑還是認真,但她很認真地拒絕小姐的好意。
她被書生用十兩銀子賣給了人伢子,十兩銀子少嗎?不少了,夠書生賄賂一次官員獲得飛黃騰達的可能,夠繡女三年不用熬夜刺繡,夠在那年饑荒的定陽救下千百個人。
可她來到謝府,十兩銀子隻是小姐一個月的月例,隻是一張長安時興的檀金宣紙。
一張薄薄的宣紙,就夠買下一個活生生的她。
謝懷瑾是什麼人?
辭盈不再想用那些堆砌的詞彙來形容謝懷瑾。
於是她望向夜空那一輪朗月,她把他比作月亮,她是他清冷光輝下的茫茫眾生。她要站在同他匹配的檀金宣紙上,才能擁有同他並肩的可能。
她望著月亮,想,這個叫辭盈的人腳下要墊多少張檀金宣紙,才能夠得到那輪月亮?
答案是——
千千萬萬,無窮無儘。
於是小姐問她的時候,辭盈就在想,她窮儘一生,是否能夠走到那個人身前。
不能。
暈過去那一刻辭盈輕念出聲:“不能”
她不能。
而從前那個問題有了新的答案。
她如何才能夠得到那一彎月亮?
夫人為她填寫了答案,需要一根染血的金釵。
需要病重虛弱搖搖欲墜的夫人擋在她身前,需要入府後端莊溫柔了一輩子的夫人手持金釵狼狽地插|入自己的喉嚨。
她茫然地接下這份沉甸的禮物。
然後呢。
她用什麼才能回報這滔天的恩情?
奴仆們的哀嚎聲回蕩在辭盈耳邊,辭盈昏睡過去,像被水草拉著沉入深不見底的湖泊。她救不了她們,她們需要用性命去賭謝家的仁慈,她也一樣。
夢中,辭盈又看見了那年落雪的謝懷瑾。
他離她很近,觸手可及,但她囁嚅著不敢上前一步。
夢境中的時間悄然轉化為昏睡前這個房間內發生的一切,辭盈看著夫人身後的自己,看見謝懷瑾出聲的那一刻,自己蒼白的臉,落下的淚,和停止跳動的心。
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心臟為謝懷瑾躍動的每一聲,都帶著血淋淋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