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每日都在用藥,小廚房裡光是負責煮藥的婢女就有四個。太醫早晚來兩班,偶爾辭盈能碰見,偶爾辭盈碰不見。
一遝又一遝的藥方終於是換回了夫人的一些命,春天過完時,夫人清醒的時間開始變長,從以前的一天兩個時辰變為一個下午,偶爾辭盈去伺疾時,夫人就臥在床頭看著辭盈的臉出神。
茹貞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比辭盈這個當事人表現的要擔憂的多。
“夫人是不是想起來了?”回去的路上,茹貞壓低聲音對辭盈道。夫人癔病能好當然是好事,但是茹貞看了一眼旁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的辭盈後將自己的擔憂說出口:“那你怎麼辦呀”
辭盈握住茹貞溫熱的手,輕聲道:“夫人寬和良善,且不說扮演小姐這件事情我是得了家主首肯,即便隻是夫人也不會怪罪於我的。”
茹貞搖頭:“我不止說的這個,小姐如今已經逝世,家主又在官府除了你的奴籍,按照律法來說你已經不是謝府的人了。此時夫人若是想起來,府中便不再需要你扮演小姐,不一定還有你的容身之所。你自小就被賣入府中了不知道,外麵世道難過活。”
說到這裡,茹貞眼中的擔憂已經如有實質,同辭盈相握的手也開始用力。辭盈被茹貞捏的生疼,但卻輕笑了一聲:“這個不用擔心,我請家主身邊的春桃姐姐幫我求過情,當時說好,日後若是夫人想起來,就麻煩允我去小姐墓前守靈三年。”
初夏的風帶著些預示的熱意,黃昏的光清而亮,給天地蒙上一層暖黃,長廊下兩個人握住的手生了汗,茹貞先鬆開手從衣袖裡拿出手帕給兩人擦汗:“那也隻有三年”雖還是擔憂,但茹貞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辭盈輕輕笑笑,上次從書房出來後,她隻明白了一個道理——朝不保夕。人睜眼閉眼隻需要一瞬,三年已經是數不儘的一瞬。比起每日擔驚受怕,憂心自己不知道哪一步就行差踏錯了,不如去陪小姐。
而且,辭盈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茹貞無法形容的沉默,像是比悲傷更深一些的東西。
兩個人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立夏的時候,夫人已經能夠下床行走了。辭盈依舊日日去伺疾,請安時夫人突然蹙眉問了一句:“阿素,告訴娘親,你多少日未去書院了?”話語間竟有三分嚴厲氣息。
辭盈回想從前,輕聲道:“娘親生病,女兒心念娘親身體,已經同書院和李夫子那邊告過假了。”
被家主派來監管夫人一切事宜的春桃站在一旁,聽見辭盈得體的回話後第一反應是蹙起了眉,春桃望著不遠處夫人舒展的眉宇和辭盈趁機喂藥的動作,繼書房之後又一次重新審視起辭盈這個婢女。
在謝府,婢女同樣分為三六九等。謝府自上任主母去世之後,就是由老太太管家。春桃和上次按住辭盈開窗的春華自小養在老太太身邊,地位甚至比謝家旁支的小姐還要高上一些。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春桃和春華是老太太為下任家主——也就是長公子準備的姨娘,容貌俱佳,各有才情,兩個人都自小學習後宅事務,日後會協助少夫人打理謝家。
而辭盈
一個很普通的婢女,除了容貌好上一些,在春桃看來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憑借一張臉讓夫人認錯了人,甚至親自被家主召見。但那日在書房,辭盈行禮的動作實在太標準了,引起了春桃的注意。
然後就是今日,春桃看著伏在夫人膝頭賣乖逗得夫人輕笑的辭盈,伸手召來門口一個小丫鬟,俯在小丫鬟耳邊低語了幾句。
從明日起要去書院的消息是傍晚傳到辭盈的院子的。
和一個多月前不同,隨著夫人病情好轉,流言中描繪的一切開始像“餡餅”一樣砸在辭盈頭上。不同於最開始和茹貞兩個人住在偏僻的下人房中。如今辭盈住在小姐曾經的院子聽霜院裡。
除了茹貞,院子裡按照府中小姐的規格配了兩個貼身丫鬟,四個房中丫鬟,六個粗使丫鬟和兩個管事嬤嬤。
聽見消息時,茹貞從門口探出了口,等傳話的小丫鬟走後,茹貞一把上前抱住了辭盈的手臂,輕聲道:“是因為今天夫人的事情嗎?”
“進去說吧。”辭盈點頭。
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隻會是因為下午夫人的話傳到了家主耳中。
夜晚,茹貞爬上辭盈的床,兩個人像之前一樣一起睡覺。月光如水,從窗欞灑下來一片看,茹貞小聲開口:“辭盈,你好像真的成為小姐了。”
是很大逆不道的話,但辭盈沒有責怪,隻是搖頭:“茹貞,我不是”
茹貞低著聲音,言語間的情緒並不算高:“那真的會像外麵說的,再過一段時間家主會將你收為養女嗎,那到時候你就是主子了我們還是朋友嗎”茹貞聲音越來越小,眼眸下垂,周身的失落很明顯。
辭盈一把握住茹貞的手,少女的眼眸淌著月光,聲音很輕但格外堅定:“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是朋友。”
“最好嗎?”茹貞問。
“嗯。”辭盈答。
“天下第一好嗎?”茹貞又問。
“嗯!”辭盈答。
“那你再借我一些銀錢。”茹貞抱住辭盈,像小狗一樣在辭盈懷中拱了拱。辭盈被這陡然的轉折逗笑,一時間竟然也忘了自下午後一直縈繞在心間的複雜情緒,她伸手摸了摸茹貞的頭:“又看上哪家的珠花了?”
茹貞不回答隻是又在辭盈懷中拱了供:“借我嘛借我嘛姐姐,借我借我借我”
“借你借你。”和夜晚一起消弭的是辭盈寵溺的輕笑聲。
隔日。
茹貞拿著從辭盈那裡拿來的十兩銀子,麵無表情遞給了謝府後門邊麵色敦厚的車夫。車夫見了厚厚一袋銀錢,欣喜地從茹貞手中接過,拖著一條半瘸的腿就要走。
茹貞在身後紅了眼睛:“爹!”
男人回頭,摸了摸女兒的頭:“爹過兩天就還你,你那個朋友不是說成了小姐,她也不缺這麼一點,乖,爹下次給你帶你最喜歡的杏花糕,還有你上次說喜歡的簪子,爹都給你買”
說完,男人匆匆離去。茹貞抹去自己眼中的淚,算著自己欠了辭盈多少銀子。手指掰掰扯扯,茹貞整個臉都耷拉了下去,還不清了把她抵給姐姐算了。
雖然這麼想著,但茹貞的臉還是越來越冷,她揉了揉自己的臉,今天是辭盈是書院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雖然辭盈以前也陪小姐去過書院,但到底是不一樣的,
辭盈在書院還算不錯。
書院名為澧山學宮,雖然沒有冠謝家的名,但裡麵的學生基本上都是謝家子弟。長安謝家是主家,臨安,禮南,濟充是謝家較為出名的旁係,每年從下麵送來學宮的學生不少,三輪考核通過後方可留在學宮。
留在學宮內每年也有兩次考核,連續兩次考核不合格的子弟會被送回去,與之嚴苛程度對應的自然是哪怕在權貴遍地的長安也依舊堪稱絕世的師資,謝家出來的謝長輕,謝安於兩位經世大儒,被譽為千古第一大儒的秦穆,還有數不清的即便在史書上也能占上寥寥一筆的天才。
辭盈敬畏而仰慕,從前同小姐一同來學宮時,她認真聽著夫子講課,引經據典,辯古今是非,一番慷慨激昂,辭盈不由心潮澎湃後,回神就看見小姐彎眸笑著看著她。
小姐功課很好,七年來沒生病參加的六場考試裡五場成績都是第一,隻有一次小姐在課上溫柔地頂撞了夫子,夫子氣極甩袖而走放話“老夫難教如此頑劣兒”,她事後問小姐發生了什麼,小姐隻說她說了些夫子不喜歡的話。
那個夫子後來辭盈再沒見過,今日來教書的李夫子和那位夫子長得有些相似,應當是聽聞了她的一些事情,課上頻頻尋她回答問題。
辭盈從前為小姐完成過不少功課,一番下來倒也算對答如流。
周圍暗潮湧動,但沒有人會在學宮鬨事,即便以辭盈的身份坐在這裡已經是對其餘謝家子弟的一番折辱,但沒有人敢明麵上違抗家主命令去刁難辭盈。
夫子當出頭鳥是出於讀書人的清高和對學問的尊重,辭盈一一答上來了夫子倒沒其餘人對於辭盈身份的芥蒂,臉色竟逐漸好了起來。
一切到這裡都算不錯,直到夫子臨走時外麵突然傳來擁鬨的聲音,長廊見一些人不顧禮數地爭搶傳閱著什麼,其中不乏謝家本係的子弟。
夫子揮了揮手,學堂裡其他人竟也一擁而上,話語間流露著驚喜:“是長公子新作的文章嗎?”
辭盈沒有動,而是福至心靈地順著擁擠的人群向後看,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那個人恰好走過來,擁鬨的人群漸而安靜讓出一條長道,路途上每張稚嫩的臉上是初生的恭敬和信揚。
巍峨的學宮高牆下,林立的翠綠竹林中,有一郎君,若披煙霧,如對珠玉,光風霽月,姿容如玉,天光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其身姿頎長,神色從容,徐徐而來,若高山雪月。
百年世家的嫡長子,端方矜貴風光無限的少年郎。
辭盈垂下眸,在她轉身慌亂的腳步中,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