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脫奴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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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近些日的竊竊私語中,總是圍繞著一句——那個叫辭盈的丫頭走運極了。

即使謝府主子們已經吩咐過不要再討論此事,但流言喧囂,好奇心害死貓,這又實在是一件值得提的“趣事”——二小姐突然疾病離世,繼夫人不堪打擊思憂成疾,竟將自小伺候女兒的奴仆認成了離世的女兒。

謝家家主不忍妻子思女日日恍惚,將錯就錯,大手一揮,在官府消了這奴仆的奴籍,隱有收為養女的意頭,話語之中隻令她哄好精神恍惚的繼夫人。

就這樣,禮數森嚴以風骨著稱的百年世家謝家做了一件荒唐事,高門朱戶由此多了一位“假小姐”,流言屢禁不止,長安城眾人至少多了半年茶餘飯後的談資。

謝府一處偏僻的小院中,辭盈跪在黃梨棺木前,沉默地燒著紙。火光映亮她蒼白昳麗的臉,一身婉約素淨的淺白襦裙,頭上僅有一支銀白的素簪。死寂如噗呲的火苗一樣爬上她的臉,在日午的天光中炸出白茫的一片。

未婚的女子不能入祖墳,即便謝家唯一的嫡小姐也是如此。謝家為小姐選的墓地是祖墳往東一裡山上的一處高坡,說百年之後小姐一眼就能看見家人,又依照小姐生前的愛好,在選定的那一日就在周圍種下了無數桃花樹。

辭盈輕輕撫摸著棺木,她自六歲那年被人伢子賣入謝府,入府第一天恰就遇見夫人帶著小姐來挑選貼身丫鬟。辭盈不曾問過小姐為什麼一眼就挑中了她,但過去的八年中,小姐總是一遍一遍溫柔淺笑:“我隻是恰好選了人群中最臟兮兮的一隻 ”

為了不驚動繼夫人,讓其察覺到端倪,葬禮辦的很是簡陋,如今到了下葬的日子,送葬的隊伍也隻有寥寥幾個人。按照禮數,辭盈現在身份敏感,作為外姓人不能同去。

看著棺木麵前的人,辭盈眼眸垂著一一上前塞了荷包,裡麵是她這些年來攢下的大半銀子,每遞一個都低聲一句:“麻煩您了。”

做完一切,送葬的隊伍要起身時,辭盈還是多嘴追問了一句:“家主可說了何人去送小姐?”禮數在那,家主難去,但府中其他長輩總該去上幾個。

隊伍末尾被追上的一人小聲說:“隻吩咐了長公子和二叔公會去,姑娘留步吧,耽誤久了也是誤了時辰。”

辭盈停下了腳步,眼瞧著棺木被抬著出了院子,響起的嗩呐鑼鼓如秋日枯黃的落葉一般蕭索。辭盈抬頭望了望天,眼睛被日光刺得生疼,明明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掐著手指算算春天都還沒有過完,怎麼還是冷的人渾身發顫。

一直到回到小院中同茹貞說起小姐下葬的事情,茹貞一張帕子將眼睛擦得通紅,一顆淚掛在眼睛裡要落不落的時候驚訝開口:“長公子回來了?我前些日還聽阿爹說,長公子這次怕是回不來,明年二月就是會試了,書院那邊”

說著,茹貞一雙水靈的杏眸望向了對麵的辭盈。

辭盈一怔,素白衣襟下的手輕輕點了下膝蓋,茹貞是家生子,消息總是比她靈通些。辭盈是要說些什麼的,但是看著對麵的茹貞有些說不出來。

小姐逝世,院中一片寡素,茹貞一身孝,頭上卻簪著一支過於精致的珠花,看上去像是小姐生辰那日賞給她的那隻,仔細一看發現真的是,不知何時又被茹貞摸了去。

辭盈心中輕歎了歎,手撫摸上茹貞的頭,輕拔下來了那支珠花,銀白鋒利的簪口抵著辭盈的手心,尖銳的疼意讓她抬手摸了摸茹貞的頭。

辭盈的聲音很輕,緩慢地講給茹貞聽:“身為兄長,總該回來相送一程的。”

“也是,書院哪裡攔得住公子,不過府中公子平日同小姐最是疏遠,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主的意思。”茹貞順勢俯在辭盈肩頭,慢悠悠地應著話。

春日的陽光照入被譽為百年世家謝家的四麵高高巍峨的青白的牆,照入假山溪流映出的唯有形的小橋流水,照在偏僻院落中依靠本能相擁取暖的辭盈和茹貞身上,光線絲絲縷縷纏住兩個人相握的手。

後來兩個人想起這一天的陽光,總覺得燦爛,像是已經開刃的刀。

休息了片刻後,辭盈起身準備去夫人院子裡,做她現在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在夫人“清醒”的時候,扮演小姐。

茹貞起身,走到辭盈跟前,銅鏡裡麵映出茹貞探出辭盈肩頭的臉,但隻是一瞬,茹貞拿過辭盈手中的木梳,笑著說:“我來吧,從前給小姐梳妝打扮這些事情也是我負責,梳什麼發髻更像一些呢”

一刻鐘後,辭盈看著銅鏡,此時銅鏡中隻剩下她一個人的身影,茹貞在一旁挑選著衣服:“化了相似的妝容還是不像呀,夫人到底怎麼認錯的,家主直接讓人把小姐生前的衣服一同搬來了嗎,辭盈——”說著,茹貞將一件衣服對著自己比劃了比劃,整個人婉約了一些:“像嗎?”

“不像。”辭盈搖頭。

半個時辰後,清霜宛。

辭盈端著藥碗,喂病床上的夫人喝藥。

夫人溫柔地看著她:“阿素今日的發髻很漂亮,是茹貞那丫頭給你梳的嗎?”

阿素是小姐的小名,小姐全名謝素薇,尚未到年紀故而未取字,親近一些的人會取中間的“素”字加以稱呼。

辭盈學著小姐平日的語氣應是,熟練地用白玉湯匙勺起一些藥汁,細心地吹冷後送到夫人嘴邊。

一碗藥下去,夫人臉上已經多了疲倦的神情,在辭盈的示意下,一旁的太醫忙上前診脈。屋內一直燃著安神的香,辭盈不知怎麼聞的心中發悶,覺得夫人整日臥病房中定然也覺如此,抬起手撫上窗欞。

她原本隻是想打開窗戶一角透會風,力氣還未使出去一分,就被一旁麵生的婢女悄然按住。

婢女穿著講究,神情倨傲,辭盈雖是第一次見她,卻也大概猜出了婢女的身份,應當是平日在家主身邊伺候的。另外一個見過幾次麵的家主身邊的婢女春桃走近辭盈一些,俯身輕語::“二小姐同奴來。”

出了房門,春桃原本彎下的腰緩緩挺直,辭盈跟在春桃身後,沉默不語。

春桃一路將她引到了家主的書房前,推開一扇門,兩扇門,一直到最裡麵一道,轉過長廊,畫著淡綠色蘭花的屏風在書房的地麵上映出一些斑駁的影,案幾前端坐的身影正是家主。

春桃默默走到屏風後。俯身在家主的耳邊說了什麼。

雖然隻隔著一扇屏風,但辭盈並沒有聽清一個字。夫人生病認錯人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家主,之前都是由春桃代為轉達。

屋內燃著的熏香貴重淡雅,縈繞在辭盈鼻尖,辭盈沒有敢抬眼瞧屏風後的身影,跪下端正行禮,動作規矩,一分一毫教人挑不出差錯。

書房內一時間陷入寂靜,辭盈頭伏在自己交疊的雙手上,遲遲沒有聽見家主讓她起來的命令,但即便俯著頭,她依舊能感受到一道冷厲的目光自上而下停在她的頭上。

辭盈眼眸顫了顫,府中乃至外麵傳言的說法不儘然正確。小姐逝世後,夫人不堪打擊是真,將她認錯成了小姐是真,家主令人讓她扮演小姐是真,但消除奴籍,收為養女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辭盈二字是素薇為你所取?”半晌後,書房內終於響起一道威嚴儒雅的男聲,與之而來的還有書卷輕翻動的聲音,看似問句實則並沒有讓辭盈回答,接連而來的一句定在了書卷的最後一頁。

“安淮定陽人,父親林潤生乃鄉間秀才,元豐十二年小有才名,母親安盼娟坊間繡娘,家中共有七口人,元豐十三年六月定陽水災,人伢子用一袋大米同你父母交易,後又轉手將你賣於謝府。”

謝清正話音止住,手離開卷宗。

“是。”辭盈依舊保持著俯身跪拜的姿勢,仿佛被威嚴男聲寥寥幾筆輕描淡寫的不是她的一生。

一直到從書房出來,穿過一扇門又一扇門,辭盈才對手中的盒子有了實感。風一吹,春日的黃昏,她透體發寒,才發覺冷汗早已浸濕了衣襟。春桃這一次隻將她送到了門口,比起之前的倨傲,這次眼神之中多了一分認真。

辭盈一直回到小院中才敢癱軟下來,關上門踉蹌跌坐在軟塌上,手中的盒子隨之摔下露出裡麵的東西。

一路跟上來的茹貞拿起來看,大驚:“家主真幫你脫了奴籍!辭盈!”

茹貞的歡呼雀躍和辭盈此時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茹貞拿著脫籍書高興轉了幾圈後才發現辭盈的沉默,也才發現辭盈的身體一直在發顫。

茹貞小心將手上薄薄的一張紙放回木盒,握住辭盈的手小心問:“怎麼了呀辭盈,這不是高興的事情嗎,外麵傳了那麼久我還以為是假的,原來家主真的幫你脫籍了。”

辭盈看著茹貞小心翼翼卻還是忍不住為她高興的模樣,不知道能怎麼說今天發生的一切。木盒被她輕輕蓋上,迎著茹貞擔憂的眼神,她搖著頭說:“沒有,我就是太高興了”

茹貞露出“這才對嘛”的神情,辭盈抱住茹貞,像是一塊冰抱住了自己的太陽,可哪怕茹貞的歡欣雀躍如此明顯,辭盈的手指依舊在輕輕顫抖。

她知道適才在書房,她如果做錯一個動作,說錯一個字,今天就回不來了,甚至可能會連累茹貞。夫人錯誤的相認並不是她的免死金牌,也不是她的青雲梯,而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陷阱。

那一張薄薄的脫籍書,什麼也代表不了。

那長達半個時辰的審視是一種無形的敲打,是告訴她,在偌大的權勢麵前,她的一生就隻是卷宗上的寥寥幾行,脫籍書也就隻是薄薄的一張紙,她一定不能生出哪怕分毫的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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