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東南角9號燈塔瞭望台
今日依然是第七區最常見的陰雲天。
黑色的海水波濤湧動,不知疲倦地拍打著、舔舐著堅固而高聳的圍牆,伴隨著沉悶的浪聲,連水花都泛著詭異的光。
燈塔佇立在這陰鬱的海中,像是被世界遺忘的巨人。
循環、無儘、疲倦又枯燥的日子,會逐漸地麻痹和侵蝕人的理智、信念,還有希望,最終將其徹底同化為這死水中的一員。
黑嶼靜靜地站在這一角瞭望台的欄杆處,挺拔的背影、搖曳的大衣、沉默的麵容,與厚重的雲層完美融為了一體。
他的視線落在翻滾的海水間,眼裡幽不見底。
背後傳來了推門的聲響,寒梟身著特殊材質的衝鋒衣,習慣性地望了一眼天空,隨後雙手插兜往黑嶼的方向走去。
寒梟的視線在黑嶼身上停留了一兩秒,隨後將雙臂依靠在欄杆上,對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麵遠眺。
“今天是父親的生忌。”
黑嶼的喉結動了動,沒有接寒梟的話。
黑格的屍首被燒成了灰燼,連靈魂也尋不到棲息地。
在兩人的印象裡,黑格雖然古板、嚴厲、殘暴,卻從不會吝嗇對兩兄弟的父愛。
寒梟雖是養子,也未曾因身份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而且他們從出生起,都沒有母親。
小時候也好奇地詢問過黑格,“父親,我們為什麼沒有母親?”
每提起一次,就會得到黑格的沉默和憤怒,緊接著就是被關一天的禁閉。
久而久之,兩兄弟不敢再提及母親這一詞彙,逐漸變成了家族中的禁忌。
黑嶼的眼神露出幾分久違的眷戀,無論是他,還是寒梟。
在這個世界上,都已是一座孤島。
他薄唇輕抿:“來日方長。”
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父親的事情,腥鹹的海風從海麵頻頻卷來,吹散了兩人的發絲,在陰沉的天色下劃出張揚的弧線。
黑嶼微微側目,“你愛上她了。”
這是一個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寒梟平視著前方,沒有否認也沒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怎麼,你也要來和我搶?”
黑嶼輕笑一聲。
“難道是我表現得還不明顯嗎?”
寒梟盯著黑嶼那沒什麼表情的臉,不知為何,總感覺那張臉上寫滿了無恥和卑鄙。
寒梟壓低了聲線,“她很好,如果你隻是感興趣,抱著玩一玩的心態,我建議你就此終止這個愚蠢的念頭,否則我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殺了你。”
我最親愛的兄長。
黑嶼挑了挑眉,對寒梟的反應在意料之中,他微微握緊了冰冷的欄杆。
“看見這陰沉的天了嗎?”
寒梟不明所以,疑惑地掃了一眼黑嶼,從那質感極好的大衣、一絲不苟的領帶,再到扣得嚴嚴實實的金製紐扣。
他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何總是將自己囚禁成一條無法呼吸的魚。
“我每天睜眼,都隻能看見這萬年不變的陰天,枯燥乏味的人,如垃圾般又臭又多的文書,在沉悶的空間內過著毫無意義的日子,我就像一具機器,不能有過多的情緒,一旦被灌滿了機油,我就得不停地去偽裝著自己…”
“我就像生活在一灘死水裡,在臭味熏天的垃圾堆裡,要無休止地去處理各種報廢的垃圾,還要時刻應對陰溝老鼠們的監視和蛆蟲的啃咬。”
寒梟望著黑嶼,他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快被壓抑到窒息了。
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他們已經在第七區待了5年零6個月。
除了殺,就是死,直麵死,瀕臨死,對死都已經麻木了。
黑嶼話風一轉,“如果有一隻鳥無意間飛進了你的窗戶,你就會不受控製地被它吸引,看它如何撲騰著翅膀,在透明的玻璃上橫衝直撞,你甚至起了私心,想要關上窗戶,將它永遠地留在自己的身邊。”
“不過,我起初覺得這隻是一隻普通的鳥,但現在,我發現了…”
寒梟緊皺著眉頭,如果黑嶼的嘴裡說出任何他不想聽見的字,他就會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它根本就不是一隻普通的鳥,它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泛著晨曦的光,它會好奇地停在你的手裡,問你為什麼不去窗外看看,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這裡,甚至輕輕咬著你的手指,想要鑽進你的衣服裡看看裡麵到底藏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黑嶼墨色的眸子異常赤裸地望著寒梟,
“我關上了窗戶,囚禁的不是她,而是我。”
“一直都是我。”
“從前囚禁的是我的身體,而現在…”
“是我的心。”
呼嘯淩冽的風肆意地刮起兩人飄動的衣角,隨風飛舞的發梢胡亂地拍打在二人冷峻的臉顏上。
這一刻,仿佛世界都靜止了。
寒梟欲言又止,隻覺得胸口像堵住了一口氣,悶得他難受。
他不想讓自己的兄弟去再分走自己的愛,同樣也無法阻止黑嶼心底已經成形的欲念。
他很清楚,兩個人都在清醒地沉溺著,因為沐浴在這束光下,兩人貧瘠的土地上,才歪歪扭扭地長出了最後一朵玫瑰。
世界上任何一座牢籠,愛意都能破門而入。
兩人靜靜地對峙著,直到黑嶼收回了視線。
“第一區來人了。”
寒梟語氣不悅,“來乾什麼?”
“我懷疑是來監視她的。”
“監視她?”
黑嶼說著自己心底的猜想,“她本來就不可能一輩子待在第七區,送她過來無非是想讓她受點委屈,認清現實罷了。”
“隻要發現她改邪歸正了,第一區就會迫不及待地把她接回去。”
寒梟冷笑,“一群恬不知恥的偽君子玩意兒。”
“接她回第一區,然後再強迫她和那些表麵道貌岸然、實則內裡已經腐朽成枯木的權貴結合嗎?這就是所謂的認清現實?”
兩人因家族變故,從第一區淪落到第七區,比誰都清楚那些上層的芯子有多肮臟和汙濁。
黑嶼沒有回答,隻是將問題拋給了寒梟。
“所以,你會怎麼做?”
寒梟的表情陡然間暴戾起來,“如果她不想回第一區,我自然不會讓他們帶走她。”
黑嶼的視線追隨著遠處正在捕食的海鷗,低沉的聲線振聾發聵:
“鳥是自由的,誰也不能阻止她在天空中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