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接下來……請諸位看官丟掉腦子,且看我一出好戲!”
蕭竹深吸一口氣,習慣性地潤嗓。
……
燈幕亮!
嗩呐響!
不多時……
字正腔圓的戲腔聲附和著感慨激昂的音樂,悠悠揚長而起。
“孫大聖——駕雲趕二郎——”
猴頭紙人,躍然而出,揮舞長棒,金光閃閃!
颯爽英姿,腳踏祥雲,火眼金睛,鬼怪現行!
“真君搖身化郊狼——”
“金箍棒揮舞——金光閃亮——”
幕布之上,白煙溢出,嫋嫋升起。
三眼紙人,高舉折戟,騰雲駕霧。
“天命人——心懷明亮亮——”
“楊二郎——愚忠效玉皇——”
“似這等昏王——就該……”
哧啦!!!
幕布後,蕭竹看到一柄木劍穿破泛黃的宣紙,將他手中的猴頭紙人無情撥倒。
戲聲,嗩呐聲瞬間戛然而止。
“大爺!這玩意兒也沒人看呐!還是趁早搬走了噻!咱社團這是要搞活動的嘞!”
幕布外頭傳來一個小夥子不耐煩的叫喊聲,滿嘴的地方特色。
聽著這響亮的甚至有些刺耳的催促聲,蕭竹咬了咬牙。
他提起沉重的右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猴頭紙人,微微緊握的拳頭因為大力幾乎要將其捏作一團。
“哥——”
身後傳來蕭玉柔弱而帶著一絲擔憂的喚聲。
有這一聲,蕭竹手中的力道適才微微放鬆。
“沒事兒,小玉,有哥在!”
蕭竹眼神輕柔地向蕭玉投去目光,嘴角努力扯起一抹和煦的笑容。
他伸手彈了彈並不存在灰塵的衣領,起身朝著車外走去。
“好的,小哥哥,你們接著忙,我們這就收拾收拾準備走。”
儘管怒火燒心,蕭竹卻還是極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欸?不是大爺啊,我還估摸著是位大爺呢,原來這過時的玩意兒還有年輕人在搗鼓。”
那是一名身穿和服長袍服飾的年輕小夥子。
他的臉上塗滿了厚厚的胭脂粉,飄逸誇張的發型看起來明顯就是假發。
此外,小夥子還有著一雙似是刻意為之的紅色瞳孔,其中三勾玉盤旋纏繞。
“有的兄弟,像這樣被新時代遺棄的非遺文化還有……額……不止九個。”
蕭竹隻是陪笑著附和。
他默默地撿拾起被人隨意碰倒在一旁的小木板凳。
“小兄弟,你以後就彆再搗鼓這玩意兒了,你瞧瞧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小夥子似乎是在好心提醒。
“現在人人手裡都拿著手機,電腦更是普及得很,誰還有那閒工夫來看這皮影戲呀?”
小夥子一邊說著,還一邊揮舞起手中的木劍,頗為興奮。
“你要是喜歡齊天大聖,大可以去寫同人小說噻,再不濟,像咱這s的薩斯給,現在可流行了。”
這無比現實,又無情的話語落在蕭竹耳裡,似一根根的利刺狠狠地紮在他的心頭。
然而,這鑽心的疼痛也隻能化作一抹無奈的苦笑,負重忍受著。
“好的兄弟,下次一定。”
蕭竹迅速整理好戲台上的紙人道具和小木板凳,目光掃過廣場上穿著各種s服的動漫角色,輕歎一聲,旋即又重新回到了戲台車上。
緊接著,不帶絲毫的喘氣,也沒有任何的遲疑,他立刻啟動起戲台車的引擎,毫不猶豫地駛離了這裡。
圓月高懸天際,點點繁星閃爍,好似一盤碎銀灑落在這夜幕之上。
蕭竹卻覺得今夜的晚風格外寒冷,那颼颼的涼意撲麵而來,不斷刺激著他即將瀕臨崩潰邊緣的淚腺。
這幾日的精心準備如今又是在方才功虧一簣,付之一流。
“哥,你也不要太傷心了,那些人不喜歡我們的表演,我們可以去大學城。”
“如果大學城裡的人不喜歡,我們就去養老院,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總會有人喜歡我們的表演。”
年齡隻有八歲的蕭玉,小手緊張地握著手中的嗩呐。
她圓嘟嘟的臉頰上還存留著稚嫩時的嬰兒肥,兩條可愛的小花辮編織在腦袋上,輕輕地跳著,頗有活力。
看著心情低落的哥哥,蕭玉也是心疼不已。
“瞎說!哥怎麼會傷心呢?哥隻是覺得可惜。”
“可惜那些人根本就不懂咱們祖輩傳承了數千年的皮影戲魅力。”
在尚且需要自己庇護的妹妹麵前,蕭竹從來都不會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麵。
無論自己內心多麼的不堪,他總會讓蕭玉感受到作為哥哥所能給予的安全感與穩重。
畢竟,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裡,迫於無奈,他已然成為了唯一的頂梁柱。
蕭玉剛出生,父親便莫名其妙地失蹤,仿佛人間蒸發,銷聲匿跡。
並且就連母親,不知是何緣故,也是狠心地拋下了他們兄妹倆,離群索居。
所幸,還有一個靠著把玩皮影戲法,勉強能夠維持生計的爺爺,含辛茹苦地將他們養大。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著劇本的情節走向發展。
就在蕭竹等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出來的那天。
他心花怒放地從學校回到家中,卻發現蕭玉雙眼哭得紅腫,正獨自一人在屋裡抽泣,聲淚俱下。
蕭竹心疼不已,連哄帶騙了半天,最後拿出她最喜歡的奶龍娃娃。
蕭玉這才抽抽搭搭地說出了緣由。
原來,爺爺竟然也是離奇地消失了。
兄妹倆心急如焚,趕忙去鎮裡的執法隊報案。
可尋人啟事張貼出去後,整整三天,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直到爺爺消失的第四天,一個律師帶著一紙協議,走進了他們的家中。
聲稱爺爺的屍體在深山中被村民被發現,並報了警。
發現時全身的內臟已經被掏空,推測應該是遭受到了什麼妖獸的襲擊。
就連屍體也是被當場火化了。
這泰山壓頂般的負擔瞬間就壓到蕭竹的肩頭,他覺得天塌下來了都不過如此。
爺爺唯一的遺產就是一座老房子和破舊的青銅古戲台。
沒有經濟收入的他,還有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顧,度日如年。
他不是沒有去過市裡找母親尋求幫助。
在母親工作的單位前,蕭竹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含屈足足跪了一天。
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這個狠心的女人才極不情願地給了他五萬塊錢的贍養費。
場麵狼狽至極。
為了能讓妹妹的學習教育得到完善,蕭竹毅然決然地賣掉了讀大學的學位,並成功撫養蕭玉讀完幼兒園。
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蕭竹咬咬牙,還花了一筆巨款買了一輛戲台車。
他自己動手製作唱戲所用的紙人,四處奔波表演,以此來賺取微薄的收入。
他又何嘗不想使用爺爺留下的那座青銅古戲台呢?
隻是那戲台好似生了根一般,牢牢地賴在倉庫裡,蕭竹用儘全力,也根本推不動分毫。
日複一年,其實蕭竹自己也心知肚明。
如今在這個新媒體盛行一時的年代,皮影戲這種傳統藝術,早已逐漸被人們視為過眼雲煙。
能給他帶來的收入更是入不敷出。
但是除了要在家裡照顧妹妹外,蕭竹還有著另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
那就是第三十二代蕭氏皮影戲傳人的身份!
為了不讓這個延續了數千年的皮影戲文化薪火就此湮滅。
同時報答爺爺這麼多年以來的養育之恩,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繼續發揚皮影戲的傳統文化。
“哥,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
蕭玉揉了揉眼睛,花貓般的小臉之上帶著一絲疲憊。
蕭竹微微側過身來,伸手摸了摸蕭玉的小腦袋,語氣溫和。
“快到了小玉,你要是覺得困了就先睡一會兒,等到你睡醒了,我們就到家了。”
“可是哥,我餓。”
蕭玉小手委屈地摸了摸肚子,頓時傳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響。
蕭竹嗤笑一聲,趕忙從旁邊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塑料袋來。
他稍稍捏了捏裡頭已經乾癟了的白麵饅頭,輕歎一聲,遞給了身後的蕭玉。
“你先吃著點這個墊墊肚子,等到了家裡,哥給你做你最愛的糖醋裡脊。”
“好誒!小玉最喜歡哥做的糖醋裡脊了。”
蕭玉開心地揮舞起雙手。
這家裡哪有什麼糖醋裡脊,隻不過是哥哥為了哄自己高興,而編造出的善意謊言罷了。
不過饒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她仍會及時地給哥哥提供積極的情緒價值。
蕭玉接過蕭竹手中的白麵饅頭,沾著礦泉水,便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對於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的她來說,眼前這硬得像是石頭一般的糧食,簡直就是珍饈美饌。
市區離鎮裡足足有三個小時的路程,等到蕭竹兄妹倆到家時,已經是接近淩晨一點。
此時,整條街道靜得可怕,隻有那微微閃爍著光芒的路燈還在凜風中瑟瑟發抖。
“小玉,我們到家了。”
蕭竹將車的燈火熄滅,撐起疲憊的身體,活動四肢。
他轉頭看向身後的蕭玉,發現後者卻已經是在深深地熟睡著了。
“這妮子,睡姿還是這麼沒有規矩。”
他嗤笑一聲,隨後上前輕輕抱起蕭玉那嬌小的身軀。
下車朝著家門口走去,蕭竹熟練地從門旁的信封箱內取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
院子內萬籟俱寂,有一棵花瓣凋落的桂花樹,即便現在是八月,也能夠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柔和的月光傾灑而下,在地麵上的小水窪表麵反射出粼粼的波光。
借著微弱的月光,蕭竹抱著蕭玉緩緩的走進了左側的一間房間。
也沒有點火燭,摸著黑便將她穩穩的放到了床上,蓋上被子,輕輕的關上門走了出去。
看到蕭玉安順的睡下,蕭竹緊繃了一天的神經這才是逐漸舒展開來。
不管在外麵受到怎樣的委屈和不堪,他總能在自己的妹妹這裡得到心靈的慰藉。
略微費了點力,蕭竹將戲台車推入院子內。
他將先前損壞的猴頭紙人與幕布扯了下來,和往常一樣朝著院子內的倉庫走去。
像這種損壞的皮影戲道具,蕭竹通常都會提前放到倉庫裡。
等到明天早上一大早起來,他就會按照這樣的模型再改良做一個新的。
溫和的月光恰好傾灑在倉庫的木門之上,也投射出蕭竹纖長挺拔的影子。
輕輕推開木門走了進去,蕭竹取過牆壁上掛著的半截蠟燭以及火機。
“哢嚓”幾聲把燭火點亮,蕭竹便緩緩朝著倉庫的黑暗深處靠近。
雖然爺爺留下的這座房子不是很大,但獨立出來的這個倉庫卻是足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
裡頭堆滿了唱戲用的戲服,樂器以及各種各樣的紙人道具。
此外,還有最中央的那座破舊的青銅古戲台。
走到一個木製道具架前,蕭竹打量著已經被揉皺了的猴頭紙人,反手將其緩緩展開。
於是就露出了猴子那因為被揉皺而略微扭曲的笑容。
似是在無聲地盯視著自己……
“我靠!之前怎麼沒有發現,這玩意兒看著還有點瘮得慌。”
蕭竹抖了抖身子,正要趕忙將猴頭紙人放入道具架。
這時……
嘩!
黑暗中,突然有著一道強光陡然照射而來,頃刻間便是將整個倉庫照得通亮。
蕭竹瞳孔猛地收縮。
他下意識朝著那發光源處看去,微微一愣。
發現竟然是爺爺所留下的那座破舊的青銅古戲台,正不斷地散發著耀眼的白芒。
那強烈的甚至有些刺眼的光芒照射而來,將蕭竹的影子拉得極長。
就連他手中猴頭紙人的影子竟然也是被清晰地投射了出來。
猴頭紙人詭譎的影子在地上不斷搖晃著。
就好像此刻這個紙人詭異地活過來了一般,在其嘴巴的位置處,緩緩地拉開一個極其誇張的弧度。
此時,蕭竹隻感覺心臟似乎有那麼一瞬間停止,全身一怔!
他將手掌擋在眼前,目光透過手指縫隙注視著前方。
精準避開周遭的雜物,蕭竹小心翼翼走向那座破舊的青銅古戲台。
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極為驚悚的事情一般,瞳孔劇震!
一股涼意瞬間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影子……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