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征
北京的細作報與朱高煦,皇帝令薛祿、張輔為總兵官,領五萬大軍前來樂安。漢王揮臂大笑,說道:“他們兩人的本事,隻有芝麻大小,哪裡能與我比。當年靖難時節,危難時全儀仗著我。沒我及時來救,我爹也做不皇帝,會有他們甚麽事!他們兩個領十萬軍馬來,我也不怕,看我好生收拾他們。”
漢王雖說了大話,心裡卻沒有底,召集府上眾僚商議如何用兵。長史李默道:“殿下,臣有一句忠言,隻怕殿下聽不進。”漢王道:“你有話直說便是。”李默道:“殿下是當今豪傑,豪傑自能識時務。”這話惹起漢王的興致,說道:“你休誇我,有話便說。”李默道:“當年朝廷要削蕃,收回護衛,置燕王於生死不明之地,朝廷理虧在先,燕王起兵在後,方才拚死一爭,加上他手下名將如雲,才能靖難成功。今上是殿下的侄兒,待殿下並不失禮,一則不削減護衛,二則殿下上疏言事,他大多言聽計從,三則殿下有所索取,他慷慨拔付,因此說朝廷於理不虧,再說殿下倉促起兵,山東軍兵人心未必整齊,請殿下細究利害嗬。”太師王斌道:“這是甚麽話?當年燕府幕僚餘逢辰、杜奇不知好歹,也是你這般勸說燕王,被砍了祭旗。”都督朱恒道:“你是書生,不曾廝殺,看見一滴血便暈。請殿下下旨,我們痛快殺到北京城去。”漢王冷笑道:“李長史,你聽見了?我便是不舉兵,太師、都督也不答應。去年皇帝還沒死,我都不怕他,如今侄兒做皇帝,我還怕他不成,至少我還是他的皇叔。我向侄兒要馬,他送來一百二十匹馬;我向侄兒要駱駝,他送四十匹駱駝,又差內官楊瑛送我袍服,做侄兒孝敬叔父,有甚麽過錯?我的侄兒畢竟年少,閱事不多,是一個夯呆貨色。”長史李默道:“殿下,當年靖難能成功,一是太宗皇帝文武雄才,二是建文身邊的齊、黃、方三人都是書生,不知兵事,更無遠謀。可新君身邊文有三楊、黃、夏、蹇等人,武有薛祿、張輔、鄭亨、陳英、袁容等人,智略遠在建文朝文武之上。新君事事都依著殿下,向殿下示弱,卻不知這正是他欲擒故縱的勾當?臣請殿下三思嗬!”漢王生氣道:“三思三思,三思個屁。老子思想了二十多年,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我爹能從他侄兒那裡搶回皇位,我如何不能從侄兒那裡搶回皇位哩?你讀書讀蠢了,休要再說!”
漢王又得知一件煩心事,早先約定山東都指揮使靳榮發兵來助,誰知山東布政使和按察使早就知悉內情,將靳榮扣留。漢王十分疑惑,當年父皇起兵時,有許多衛軍相助,為何自己想做大事卻總不如意。漢府的“兵部尚書”朱恒知道情勢危急,力勸漢王領精兵直趨南京,憑借大江天險,暫且能劃江中分天下。諸將有許多人家在樂安,都不讚同。有人嚷道:“你全家老小在南京,分明是你想讓漢王軍馬護衛你還鄉,我們的老小卻在樂安!”朱恒的小心思被人看破,麵皮通紅。諸將爭吵時,高煦焦躁,喝道:“休要合口,薛祿那廝好對付!”
漢王正在議事時,有人從京城探得消息,皇帝先令薛祿、張輔為總兵官,楊士奇、楊榮等人都不讚同,說怕軍中再出一個李景隆,因此決意親征。漢王說得正歡,即刻不說話了,有些憂懼,好一會才咬牙道:“奸臣們果然奸詐!”諸將見漢王麵有懼色,心想事成未必都能封公封侯,事不成定會滿門抄斬,看著漢王猶猶豫豫,心裡也慌了起來。
又過了些日子,京城來了兩個內官,將皇帝親筆信送與朱高煦。信中寫道:
人言王反,朕初不信。及得王奏,知王誌在禍生靈,危宗社。朕興師問罪,不得已也。
王太宗皇帝之子,仁宗皇帝之弟。朕嗣位以來,事以叔父,禮不少虧,何為而反耶?朕惟張敖失國,本之貫高;淮南受誅,成於伍被。自古小人事藩國,率因之以身圖富貴,而陷其主於不義。及事不成,則反噬主以圖苟安,若此者多矣。
今六師壓境,王能悔禍,即擒獻倡謀者。朕與王削除前過,恩禮如初,善之善者也。王如執迷,或出兵拒敵,或嬰城固守,圖僥幸於萬一,當率大軍乘之,一戰成擒矣。又或麾下以王為奇貨,執以來獻,王以何麵目見朕?雖欲保全,不可得也。王之轉禍為福,一反掌間耳!其審圖之!
朱高煦看後,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說話,兩眼發直。朱恒過來問道:“殿下,信裡都說了些甚麽話?”高煦將信遞與他,說道:“都是奸臣們出的主意。”朱恒道:“陛下休怕,一不作,二不休,皇帝早晚是殿下做。”
皇帝差遣的使者從樂安回來,稟報說漢王的軍衛四出劫掠,樂安以及鄰縣百姓十分驚恐,十室九空,四處逃避。漢王已經要出兵了。文武大臣奉旨來到武英殿,看見皇帝身著武弁服,折上巾換成上尖下圓絳紗帽;下圓喻用計之靈巧圓轉,上尖喻用兵之輕捷鋒利,衣裳為絳色,因為用兵以威烈為上,因此絳色如同鮮血一般。文武百官看見皇帝這一身裝束,都肅穆起來。皇帝令諸將嚴守北京行在,令錦衣衛全城緝拿朱高煦差遣的奸細;召回鎮守大同的武安侯和鎮守永平的遂安伯,以備調遣;令大將前去協助陳瑄鎮守淮安,嚴防叛軍南逃;赦免幾千名因罪勞役的軍漢,跟著大軍前去征討朱高煦;命定國公徐永昌、彭城伯張昶公據守皇城;安鄉侯張安、廣寧伯劉瑞、忻城伯張榮、建平伯高遠據守京師;命豐城伯李賢、侍郎郭璡、郭敬、李昶督運軍餉;命兩個兄弟鄭王朱瞻竣、襄王朱瞻墡留守行在北京,作為監軍,命廣平侯袁容、武安侯鄭京、都督張升、山雲、尚書黃淮、黃福、李友直協守;命閣臣楊士奇、楊榮與尚書夏原吉、蹇義、吳中、胡濙、張本、通政使顧佐等人隨駕出征;仍命陽武侯薛祿、清平伯吳成為先鋒,率兵二萬,直抵樂安。皇帝親率八萬大軍隨後出發。皇帝部署完畢,內官楊慶領著一個七品官進殿,許多朝臣有些驚異。皇帝道:“他是監察禦史,閣臣向我舉薦他。前幾日我命他讀彈劾漢王的奏章,聲音朗暢,對答也頗有答理。我命他帶著彈劾奏本一同去樂安。”
皇帝以朱高煦之罪告天地、宗廟、社稷、山川諸神後,率領大營五軍將士出北京城。此時東南天色陰翳,雲中閃著電光,不時有雷聲傳來,如同陣前征鼓之聲。皇帝身披甲胄,外罩一件明黃龍袍,日光之下十分耀眼。軍士們見皇帝車駕在前,士氣十分激昂。皇帝回望連綿數十裡的軍馬,衣甲鮮明,刀槍閃亮,旌旗如雲,更有一隊神機營緊隨車駕之後,不由神采飛揚。因鄉間道路狹窄,大軍過處,農家的莊稼地多被踩踏。數日之後,大軍經過楊村 ,眼前曠野平疇,青草綠樹,皇帝興致極好,與楊士奇等文臣說:“漢高帝劉邦當初封吳王劉濞時,說他麵有反相,後來到了漢景帝時,劉濞果然謀反。永樂中期,皇祖說過高煦有奪位的野心,不宜安置在大的封國中,因此才將他遷至樂安,現在高煦果然謀反,皇祖和劉邦為何都預料得如此準確呢?隻因當年漢景帝殺了吳王的太子,又推行晁錯削奪藩國的主張,所以劉濞才起兵謀反。如今我待諸位親王都不薄,至於漢王高煦,因為他是父皇的至親兄弟,所以待他尤其寬厚,可他為甚麽還要謀反呢?”楊榮知道皇帝的疑問,說道:“高煦早有謀反之心,絕非皇上大恩大德所能感化。”皇帝點點頭,又問兵部尚書吳中道:“吳尚書,你覺得高煦用兵會有甚麽好計?”吳中道:“他想必先攻打濟南作為巢窟,然後來攻北京行在。”張輔道:“我看未必,他當年不肯離開南京,如今叛亂必定引兵南下,先渡江攻打南京,想中分天下。”皇帝笑道:“非也。濟南雖近,但城堅不容易攻取,聞大軍來了,也來不及攻取。護衛軍士的家小多半在樂安,必有內顧之憂,不肯直接渡江奔襲南京。”張輔問道:“皇上如何能揣度漢王的心思?”皇帝笑道:“你莫看我那二叔麵皮上百般虛誇,其實內心膽怯,臨事遲疑不決。我爹在時,他不敢反,因為皇帝是兄,他是弟,名份上說不過去。今年他卻要反,是看他這個侄兒年少好欺。他以為我做皇帝不久,六師未附,不能親征。如今得知我親征,早已膽落,他還敢領兵出城來戰麽?”張輔道:“皇上聖明,天兵一到,即可擒獲!”楊士奇、楊榮等人騎馬在側,聽著皇帝與武將們說話,都笑而不語,麵無一絲憂色。他們心裡明白,皇侄親征,大軍在途,皇叔兵馬還未出樂安,倉促應戰,早晚無處可逃。
陽武侯薛祿前鋒來到樂安城外。朱高煦在城上大罵,薛祿不敢仰視。高煦罵累了,說明天早上出戰。皇帝得到薛祿的軍情,令大軍邊吃晚飯邊行軍,務必在次日天亮前趕到樂安。軍士們哪裡敢怠慢,有的用手抓著飯團吃,有的用布包著一團飯吃,有的用荷葉包著飯後,一路上掉了許多飯。楊士奇、楊榮、夏原吉、蹇義等人覺得行軍太急,拍馬前來勸皇帝,夜間急行軍恐遭埋伏。皇帝沉吟起來,但仍未令軍士停止急行軍。張輔、柳升等人與楊士奇商量一番後,用古兵法來勸皇帝,一是夜間行軍,最怕遇到伏擊,全軍驚潰;二是兵書上說得明折,百裡趨利,兵家大忌,請皇上令大軍安營,先差哨騎到前麵巡查再作計議。皇帝思忖好一會,說道:“兵書上雖然有百裡趨利兵家大忌的話,但也有兵貴神速之說。高煦正要反叛,便被我們察覺,他想不到我們出兵如此迅捷,路上定無埋伏,等大軍直抵樂安城外,高煦便成了陷阱中的老虎,雖有爪牙,卻不得施展。再說高煦謀反,他的軍士人心不齊,各懷異心,得知大軍圍城,定會慌亂。我有成算,你們不必過慮。”
半夜時分,大軍來到慶雲縣。皇帝隱約看見縣城中燈光微茫,差兩個內官前去通報,令知縣與守將等人出城來見皇帝。使者回來奏報,城上的人回答說城中的大官人們都被漢王召去樂安了。大軍到了南麵的陽信縣,城中大小官吏也都去了樂安,無一人出城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