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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複故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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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早朝前,文武百官都在東華門外便殿裡待朝。此時天微微亮,朔風冷冽,皇上往往要遲幾刻才下床更衣。待朝之時,是朝臣們互通新聞的好時光。
禮部尚書呂震來見夏原吉,低聲道:“陳諤昨晚請客,大官人為何不賞臉?”原吉問道:“大官人想必吃得好罷?”呂震笑道:“我身為禮部堂官,總不能失禮罷?我可是吃了晚飯換了便裝才去的,權當散步,也想看看他到底請了甚麽人。”原吉道:“我差家中老仆去傳話了,請柬收到,酒飯免了,若有公事,請在公廳晤談。”呂震道:“他請客準擬是為了起複的事,在公廳不好說,因而想在酒席上說。”原吉問道:“還有誰赴宴了?”呂震道:“我隻看見陳諤與他幾個伴當在樓上下窺望,閣子裡擺著一席好酒菜,卻不見一個來客。”原吉笑道:“這真是新朝新氣象嗬。陳諤請客一個都不來,這也太丟麵皮了。想那太祖皇帝的時節,貪墨銀子在六十兩以上的要砍頭,也有收人財貨獲罪的,但從未見吃人家酒飯獲罪的先例。如今人人都清廉為官不成?”呂震道:“誰家還沒有飯吃,不稀罕他那一頓,隻是不想惹是非罷了。”
夏原吉正在算今年秋糧的帳,差役來報:“夏大人,有客來拜,不知見還是不見?”就遞上一張紅紙名帖,原吉看一眼,點頭道:“請他來見。”少間,差役引著一個中年人進來,那人拱手笑道:“大司農嗬,見你真不容易。”夏原吉認出來人正是前山西按察使陳諤,說道:“原來是陳兄嗬。”示意他坐,差役隨後送來兩盞茶。
二人正說著閒話,一個小吏在門外叩頭痛哭,原吉問道:“你怎地哩?”那小吏道:“大人,小人洗硯後,手還不曾乾,不小心在大人金織賜衣上留了一個手印。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原吉和悅道:“你快快起來,不要怕,汙了還可以清洗哩。”小吏叩頭去後,陳諤道:“夏大人好雅量嗬。”原吉笑道:“這些當差的人年歲大了,手腳不大靈便,偶有小失,何必計較。昨日也有一個老差役為我擦幾案,水打濕了我才寫的小楷文書,嚇得他叩頭請死。我說水會乾的,你自個忙去,休理會。”陳諤道:“愚弟久聞夏大人有古名臣之風,今日偶見,令人欽服嗬。”原吉笑道:“人的性情如山澗激水中的石頭,磨礪久了自然就沒有棱角。忍是心上一把刀,刀磨鈍了,自然容易忍。敢問兄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陳諤低著頭,輕歎一聲道:“愚弟請客,諸公大多不來,令弟慚愧無地嗬。”原吉道:“你何必破鈔,在公廳麵談不好麽?再說呂大人飯後還來見你,也是給了你大情麵。”陳諤道:“他說是在家中吃了茶飯來,我延請他入席,再喝一杯酒,他先慢悠悠地喝幾口酒,接著便拿筷子夾起大塊雞肉鵝肉往嘴裡塞,哪裡像吃了晚飯的人。他來得晚,是看人多不多,隻有劉觀差兒子劉輻來了,他便無顧忌。”原吉心想呂震果然為人圓滑,明明貪吃,還恁多心機,卻道:“呂大人想必不願拂兄情麵。”陳諤道:“正是正是。弟此番進京,兄想必知道來意。”原埋道:“你是想謀一個職事,但你在大行皇帝那時節犯了贓罪,才丟了官,皇上恐怕不會準你起複。”陳諤道:“因此請諸公來吃酒,央請你們在皇帝麵前美言幾句。兄是當朝重臣,皇上最信任大司農了。”原吉道:“你若是瀆職丟了官,還好說,你是因為貪婪丟了官,我也不好在皇上麵前為你說話。——知道伏伯安的事麽?”陳諤道:“知道,他是好色丟了官,他怎地了?”原吉道:“我帶你去吏部見蹇大官人,由他與你說。”陳諤道:“我與蹇大人不熟,隻認得吏部右侍郎師逵,請師大人他也不來吃酒,他的家仆說他不在京城。有兄引見,最好最好。”夏原吉道:“兄有所不知,今年八月師大人改南京戶部尚書兼南京吏部事。”陳諤道:“難怪難怪。”
二人來到吏部,與蹇義見過禮。蹇義麵皮冷峭地說道:“老陳,若不是夏大官人領你來,你進不了吏部的門。”陳諤訕然地說:“是是是,勞煩大司農引領哩。”眾人分賓主坐下,蹇義道:“我查了近年貶官罷官的事,起複了許多人,但你不在此例。凡是犯了貪贓的人,一律不得起複。我與皇上說了這個意思,皇上準許了。”陳諤問道:“不知伏伯安起複了麽?”蹇義道:“我將他列在遇赦應當起複的名冊中,皇上見了,說他好色,是一個淫穢的人,這樣的人如何能再來玷汙朝廷。李時勉知道後,說當年營造北京城,伏伯安調遣民夫運巨木有功,往往隻有精力強盛的人才好色,區區(造字:毛幾,毛巴)上的事算甚麽大事,不要因小過而廢能人。皇上仍然不準,誰知過了幾日,皇上卻在文華殿早朝上說那個伏伯安就起複算了,著他到南京工部當差,但不見皇上提起你的名字。”原吉道:“聽說你跟著商人在做買賣,想做官便不要想發財,想發財便休想做官,你想錢權兩端都把持了,哪裡有這樣的好事。”蹇義道:“如今做官俸祿薄,若家中人口多,還不足以供給,除非膽敢犯贓罪,真不如你去做買賣,錢來得明明白白,何必擠身在仕途上哩。”陳諤笑了笑,說道:“人生一世,誰不想立些功名。”說了幾句話,蹇義站起來說道:“公事在身,不便久留了。”陳諤悻悻告退。
陳諤回到客棧,與袁方說此行恐怕無功而返。袁方笑道:“聽說劉觀有些人情味,他不赴宴卻差兒子來,無非是想看看有無禮物相送,何不去都察院拜訪?”陳諤道:“我與他以前還有些交情,不知他目下還願不願意相助。”袁方笑道:“請錢神出來便是。”二人來到城西都察院,陳諤遞了名刺,一個老差役出來引著他去見劉觀。陳諤見了劉觀,關上門,轉身納頭叩拜;劉觀做出踞傲的模樣,當陳諤起身時,看見他的左袖裡仿佛有些重荷,劉觀的麵皮即刻燦爛起來,忙說:“免禮免禮,請坐著說話,——陳大人,許久不見了。”直房門外有人呼“大官人,刑部李大人送卷宗來了”。劉觀朝門外回一聲“請稍候片時”,就近身細語道:“我這日每日都忙,人來人往的,陳兄有何事見教,且請快說。”陳諤從袖中拿出一包物事,放在公案上,說道:“不才長話短說了,我無故落職多年,今日幸逢大赦,理當在起複之列,可有人說我玷汙方麵,不宜再用,可我實不甘心老死山林,煩劉大官人在聖上麵前為不才說幾句話。”劉觀問道:“陳兄就為此事麽?”陳諤道:“正是。”劉觀捏了捏案上的小紙包,順勢放在抽屜裡,笑道:“陳兄客氣了,這事不難,待我查明你落職的原由,再去聖上麵前說話。”陳諤原來擔心劉觀不願相助,見他收下禮包,就放心了,說道:“多謝,不才告辭了。”劉觀道:“五日後你去吏部,起複與否,那時便知。”
轉眼過了五日,陳諤來到吏部,蹇義問他是不是打點了人事?陳諤說他隻是據實陳情而已。蹇義告訴他說,聖上有旨,你還是可以做一個知縣,因問我哪裡還缺縣令,劉觀說海鹽縣尚無縣令。陳諤有些失望,蹇義問道你莫不是向劉禦史行賄了?陳諤連聲說不曾也不敢。蹇義道你原來是做山西按察使,如今屈尊作了海鹽知縣,隻要從此清廉做官,造福一方百姓,還是可以升官,將來做到京城也未可知。
腐腸之藥
歲暮大雪,文淵閣一片寂靜,隻有幾隻寒禽在閣前雪地上剝啄。當年太祖皇帝營造南京宮殿,在奉天門之東、文華殿之南建文淵閣,共有十間,紅牆黃瓦,是宮禁中藏書之處,後來因翰林學士增多,文淵閣成了學士們值日的內署。
一個人踏雪進來,是翰林侍讀學士李時勉。他來到前楹,在楹前長凳邊抖了抖衣冠上的雪花,就進入西麵五間的正門,看見正堂懸掛“文淵閣”匾額,匾下放置著幾架紅櫃,聽說櫃中收藏著三朝《實錄》副本,但未能一見。東南有一排書櫥,與西南五間隔開。楊士奇從書櫥邊出來,笑道:“李大學士,難得你大雪天來冷閣中看覷我們。”時勉道:“因公事到宮裡來,天真冷,討一杯熱茶吃。”士奇與他從書櫥間隙中穿過,看見楊榮、楊溥等幾個翰林學士圍著火爐坐著,有人手中拿著書,有人端著茶。士奇請時勉坐著烤火,喚差役泡茶。
“列位向火吃茶,在說些甚麽事哩?”李時勉喝一口茶問道。楊榮素知李時勉性情率直,平時喜歡議論時事,品評人物,凡是朝中的人與事,倘若有不合他的意,就要評議一番,就連皇帝也不回避。楊榮頗想聽聽他的議論,因道:“我們在說典膳局每日給皇上做許多肥膩的食物,這不利於皇帝養生。”時勉道:“大行皇帝在時,皇上還能節製,如今誰人敢去勸他?”楊榮道:“這飲食上的事,真個不好勸。皇上身為萬乘之尊,連吃些好菜肴都做不得主,豈不惱怒!”楊士奇道:“是的。但甘肥的食物卻是壞腦腐腸之藥。”時勉道:“我卻聽過皇上好色。去年在建寧選美女,還嫌不足,今年又在浙江選得好幾個美女,難怪皇上每日都起得晚。你們不見近來早朝時,皇上哈欠連天,神思昏沉麽?”楊士奇笑道:“這些消息我都不知道,你從哪裡打聽來的?”李時勉問道:“你真個不知,還是裝作不知?”楊士奇道:“我是真個不知。”
李時勉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原山西按察司陳諤是一個極善鑽營的小人,遇大赦令他作一介百姓便是,誰推薦他做了海鹽知縣?那可是一個肥缺嗬。”楊榮笑道:“你莫問是誰舉薦,終究要聖上點頭。聖上說陳諤雖是小人,也不宜再教他玷汙方麵 ,才讓他做一個知縣,遂有是命。你看那個伏伯安都惹出人命來,這回起複在工部當差。”李時勉道:“伏伯安隻是好色,為官不貪。當年建造皇宮,伏伯安督運巨木有大功,區區(造字:毛+幾,毛+巴)上的事算甚麽鳥事,這樣的才乾之人,理當重用。”楊榮、楊士奇等人都笑了。李時勉道:“皇帝在守喪期間,都不免點譚妃和宮女們侍寢;伏伯安旅途寂寥,偶然動了淫心,情有可原。我要上本進諫皇上。”楊榮道:“此本不可上,你上非惹龍顏大怒不可。”楊士奇道:“李先生,不才有一句相勸。年前不要去進諫,過了年你再去做一個忠諫之臣便好。今年也沒得幾天了。”李時勉不解,問道:“今年不去進諫,卻留到明年去說,這是甚麽道理?”楊榮笑道:“今年還是永樂二十二年,你去進諫仍是永樂年間的忠諫之臣,明年是洪熙年,你要做就做洪熙年間的忠諫之臣。如今聖上正要共圖惟新,期待著天下太平,所謂君臣一體,上下相倚,何必急於進諫哩?”李時勉冷笑一聲,說道:“我沒恁多講究。”但他心裡卻被楊榮說服了。
洪熙元年
洪熙元年春正月一日,皇帝在奉天門朝見群臣,因永樂皇帝崩逝之故,命禮部、鴻臚寺不作樂,群臣隻行五拜三叩頭之禮。禮部尚書呂震此前多次勸皇帝說,皇上初登大寶,天下文武之臣及海外諸國都來朝拜,皇上宜受賀作樂,如同大朝之儀。皇帝執意不聽,大學士楊士奇、楊榮、金幼孜、黃淮都附議說皇帝不舉樂極是。皇帝心裡高興,說我爹才歸山陵,哪裡能立即喜慶起來,初二日我都不想出來見群臣哩。翰林學士李時勉卻想,新年天氣寒冷,誰也不想早起,據說皇帝很喜歡漢王送來的幾個美女,在被子裡親膩著暖玉溫香,自是比早朝快活。皇帝不是正好找著借口了。
次日晚間,呂震總想著新春的禮儀大事,又來文華殿勸說皇帝,四方萬國之人,遠朝新主,都想一睹天顏。皇上於大行皇帝才歸山陵固然是心持孝誠,但也要體諒下情。皇帝看著楊士奇、楊榮、金幼孜、黃淮等人,心想初二不上朝,是因為自己貪睡了幾個時辰,就笑著對呂震道:“你這個禮部尚書嗬,處處講禮,禮數有些過哩。”楊士奇知道皇帝向來不喜歡早朝,何況是新年嚴寒之時,說道:“呂大人,就算是皇上體諒下情,如今這時節也不宜備禮。”皇帝聽了歡喜,笑道:“你看,還是楊大人見識高。”楊士奇等人叩頭告退時,皇帝道:“四位學士請留步,我還有一兩句話說,做皇帝當以能受直言為賢明,做大臣當以獻直言為賢明,不能接受直言,則會增加過失;不能進獻直言,則不能儘忠。如若昨日朝會聽了呂大人所請,今日便會後悔來不及,全依仗卿等同心進言,才免了我今日後悔。自今兒後,卿等隻要看見我行事有不當之處,直說便是,不要擔心我不聽從。”說著,拍了一下手掌,兩個內官捧出兩隻木盤,上麵放些令呂震眼熱的內府物品。皇帝說:“賜四位學士大明寶鈔一千貫,文幣一表裡。”楊士奇睃一眼呂震,呂震神色難看,忙說:“皇上,臣等獻直言是職守的本分,不宜受賜。”皇帝道:“雖說是本分,但也有獻得當與不當之彆,不要推卻了,收下!”呂震眼睜睜看著四人跪受賞賜,說道:“皇上聖明,四位學士理當賞賜。”皇帝笑道:“呂大人,下回你獻了直言,再補賞你罷,這回你休眼紅。”呂震正眼紅著,卻道:“臣豈敢有非份之想。”
正月十六日早朝上,文武百官在文華殿站列兩班,許多人都等著皇帝說幾句套話,就想趕回家走親訪友。可是皇帝登上禦座,先說元宵節不做燈會是為了節儉,其次說明天就出了節,新年當有一番新氣象,接著說“洪熙”二字,洪,大也,熙哩,有振興的意思。《尚書》上說的“庶績鹹熙”,唐朝人說“熙我帝載”,熙字在這裡便是興隆的意思。既然年號為洪熙,我們新年裡理當有一番大作為才是,說著就從袖中摸出一張折紙,平鋪在禦案上,說道:“我近日一直在想今年要做些甚麽事,興許是梁朝昭明太子說過的話,一年之際在於春。我曾做過二十多年太子,如今承接了祖宗這份基業,豈敢懈怠。從正月起始,我們都要將過年的閒情收起來,悉數放在公家的事務上。群臣中有人低頭不語,有的咳嗽兩聲,有的相互間看了看,都等著皇帝的告諭。
皇帝喝了一口茶,頓了頓,看著案上的紙片,說道:“我覺得天地是養育萬物為德,做皇帝的哩?當是以安民為第一要務。朝廷設官分職,選賢任能,都是共同來成就這分事功。我如今承接了這份洪圖大業,深知祖宗創業守成的難處,日夜勤政,不敢倦怠。我即位伊始,便免掉貶謫官吏的過失,赦免天下有罪的人,一切不急之務都停了,選任賢良,隻求共圖惟新,但得天下能安於太平。
“如今天下的大小事務都不曾理清,百姓們還不曾都過上安身的日子,這都是我的職責所在,也是你們文武群臣的職責所在,盼著我們一起好生勉勵嗬。你們文臣六卿們,掌握著國家的大小政令,布政司受任管理一方,下麵的知州知縣這些守令,大大小小的官人們嗬,都各有其職,我指望他們能竭忠殫慮都為著黎民百姓著想。朝廷銓選官吏一定要選對人,國家賦稅一定要有定準,不得任意科派,禮教一定要講究明白,兵政一定要振舉起來,不得鬆懈,刑罰一定要公平公正,工程營造一定要有節製。凡是朝廷內外的千百種政令,一定要勤於審度,要持有愛惜體諒的心思,內外相承,興利除害,教老百姓休生養息,人口漸漸多起來;勸百姓們重農為本,興學勸士,以正其風俗,以成其才,必使吾民衣食充足,禮讓成風,匹夫匹婦都得其所,如此才算稱職。
“武臣、都府掌控國家的軍政,都司 控製一方,衛所邊塞各有守衛之地,都要悉心儘力以衛國家,簡閱訓練,必公必勤;約束部伍,必嚴必肅。器械一定要堅利,城堡一定要修繕,糧草儲存一定要足用,巡邏瞭望一定要謹慎有備,使奸邪之徒不敢作亂,百姓們安於無事。武臣們要以撫養軍兵為本,要體恤他們的饑寒,要記得他們的疾苦,用兵時才能確保萬全,這方才算得上稱職。
“至於禦史風憲,則是我的耳目;譬如朝政缺典,吏治得失,軍民利病,百官有司,誰賢誰不賢,都要明察;一定要官得其人,如此才會政無不舉,百姓方才樂生,這才算得上稱職。一言以蔽之,要君臣一體,上下相須,我要勉於修德,你們則要勵於忠貞,治化天下,教百姓們能安享天下太平,豈不是盛事麽?
“我這個皇帝嗬,也要以身作則,恪存戒飭,不任使小人,不費傷財力,不要先刑罰而後教化,不以貪大功煩勞士卒,你們文武百官,要體諒我這一片心意,以便稱職任。惟忠足以事君,惟仁足以恤人,惟勤則庶事集,惟廉則公道存,若是驕盈放恣,朋比結黨,行事貪暴,克扣漁獵,老百姓若都想著阿諛奉承做官的人,而做官的人卻又庸庸保位,無補於時,都使不得嗬。可要知道朝廷黜陟之明,賞罰之公,典章上都寫得明白,你們好生留意嗬。”
皇帝這一番絲綸之言,大出文武群臣的意料之外——他幾乎事事都涉及到了,有統領根本的宗旨,就是以安民為第一要務;有細說朝廷設官分職、選賢任能的理由以及他做皇帝的難處。皇帝的心思四字可以概括,就是共圖惟新。有人覺得這個皇帝胖得如一個昏庸的人,平時連文華殿都很少出來,卻知道如今天下大小政事未儘理,百姓未儘安,告諭時先責自己,再責文武群臣。群臣們不得不悚然心動。皇帝從文官說到武臣,從布政司說到知州知縣,說到銓選擇人、賦稅有常、修明禮教、振舉兵政、平恕刑罰、節製營建修繕。群臣知道皇帝說到的事恰是國家體製中頗有欠缺的事。皇帝還特意說到禦史風憲,連官吏驕盈放恣,朋比結黨,行事貪暴,克扣漁獵的事也知道,還知道民間實是有人以阿諛奉承做官的人為得意之事。皇帝的話有婉勸,有警示,有威逼,可是皇帝不隻是讓群臣體味他的意圖,都做到稱職,他自己也要勉於修德,恪存戒飭,不任使小人,不費傷財力,群臣如何能不心服口服哩?
散朝後,群臣們因皇帝這一番訓話,都不敢回家,各自到直房去。畢竟是正月,天下並無大事。侍講學士李時勉又踅至文淵閣,見楊士奇和楊榮等人在火爐邊喝茶,就前來問道:“真想不到聖上能說出這一番宏論,了不得也。楊學士,這是你的手筆罷?”楊士奇道:“非也,全是聖上口述,我筆錄成文,聖上改定。通篇全是聖慮,非不才所能為嗬。”李時勉道:“好皇帝,若還有幾個忠諫之臣在旁,今上定是皇明的一代仁主嗬。”楊士奇道:“那就看李大人的了。今上真是大手筆,布了一個大局。”李時勉道:“不才願請教一二。”楊士奇道:“今上如今不是做太子的時節,批複一事,升降一人,都要事事小心。自去年九月以來,我們這些文官一升再升,眼下身兼數職,俸祿拿了三份。從五軍都督府到各地都司,升了許多軍官的職,升上來的軍官大多是賢才,降職的人多少都有失職之責。”李時勉道:“恐怕不隻是失職罷。早年紀綱主政錦衣衛,後來漢王又到處結交各衛的軍官,聖上是要換人罷?依不才看,要換上皇上信得過的人,忠不忠最為緊要,至於才不才倒是其次。”楊士奇點頭道:“還是你看得透徹,一句話就道破玄機。如今留都南京六部等衙門雖說隻管轄著江南十五個府又三個州,也擢升和起用了許多官吏。今上將南北兩京的文官和武官都委派妥當,便要有一番作為,這是我皇明蒼生之福嗬!”李時勉淡然一笑,說道:“蒼生有福,你們幾個大學士也有福嗬。”楊士奇覺得他語涉機諷,問道:“李大人此話怎講?”李時勉道:“楊學士隻有兩隻手兩隻腳,並不曾如哪吒一樣有三頭六臂,卻能拿三份俸祿,不是有福麽?”楊士奇微微臉紅,說道:“你說得是,我這個尚書一職實是掛名,這一份俸祿我早就想辭了。”正說著,黃淮進來了,說道:“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皇上今年將要還都南京了。”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楊士奇說著,招呼黃淮坐下吃茶,說道:“我們如今受到皇上的殊榮,一人領三份俸祿,不知道領一份俸祿都不能養家的人如何說。”黃淮道:“恐怕背地裡有人說我們是祿蠹,我看尚書一職隻是掛名,還是辭了尚書的俸祿罷。”楊士奇道:“我正有此意。”
次日,二人來文華殿求見皇帝,說要辭掉尚書的俸祿,皇帝立即同意了。楊榮見楊士奇和黃淮辭尚書俸祿,與金幼孜商量說:“他們都辭了,我們也是掛名尚書,無功不受祿,也辭了才是。”金幼孜雖有些不願,但迫於情勢,也隻好同意。皇帝卻說:“你們與楊士奇、黃淮不同。你們以前事奉我爹,經常跟著他出征在外,比在京的官人們艱辛多了。我爹賓天時,你們遠在塞外,全靠著你們儘力維持,我才安穩做了皇帝。這事我從未忘記,如今與你們三份俸祿,哪裡算多哩,你們不要再推辭了。”楊榮心裡感激,但仍然不安,說道:“臣等事奉先帝,實是職分所在,為此受三份厚祿,實所不安。楊大人和黃大人都辭了,我們如何有麵皮仍領著哩?”皇帝道:“我可不是有私心,而是從事功來論,才與你們三份俸祿,不要再辭了!”
二人見皇帝是真心拒絕,不敢再辭。李時勉聽說楊榮與金幼孜沒能辭掉尚書俸祿,明白皇帝的心思,兩楊與黃、金,在皇帝心中還是有輕重主次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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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牧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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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震眼睜睜地看著皇帝賞賜楊士奇等四人,後來又見楊士奇領三份俸祿,雖說他們都辭了一份尚書俸祿,但還領著兩份,當時在皇帝麵前還得裝出歡喜的模樣,不可露出一絲嫉恨的神態,可他的眼神泄露了內心的懊喪之情,被皇帝窺探到了。
散朝後,呂震低頭尋思著,驀地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何須計較。”兵部尚書李慶聽見了,回頭笑問:“大宗伯,為何事發愁?”呂震靠近他,細聲說:“李大人,你說皇帝是不是偏心,我們同朝為官,為甚麽楊士奇他們能獨享三份俸祿?”李慶道:“天日私照,也是在所難免。”呂震冷笑一聲,話好像從鼻孔裡出來道:“你倒是坦然。”李慶道:“不坦然又能奈何?不過,我也有一個計較——”呂震竊喜,忙問:“如何?”李慶道:“去年九月間,皇帝告諭兵部,說如今太仆寺的馬增加了數倍,京城百姓有的一個人養三匹四匹馬,他們一年四季都儘心養馬,耕種和桑植的農活都廢了,家裡入不敷出,穿衣吃飯都難以為繼,十分可憐。皇上便令百姓們將馬分給諸衛和臨邊的戍卒放養,兵士與馬也熟悉,算是軍民兩便。”呂震道:“這是好事,有甚麽名堂,你說來聽聽?”李慶道:“我們到京城十餘裡外公乾,誰不是騎馬去?我們兵部不能養馬麽?你們禮部不需要馬用麽?憑甚我們不能養馬?”呂震拍掌道:“對嗬,我們也可以養馬,其中的妙處,你不說我也知道。”就嗬嗬大笑起來。李慶道:“我要向聖上進言。”呂震道:“你去說,我會當朝讚同你!”
皇帝聽了兵部和禮部的奏報,覺得有些道理,就與兵部尚書李慶說,太仆寺的馬增加了數倍,京城城郊的百姓一個人也放牧著三四匹,可是他們一心牧馬,耕桑儘廢,衣食不給,甚是可憐,準許將馬分給各個衛所以及臨邊的戍卒去放牧,一則兵士能與馬熟悉,二則征戰時有馬用,如此可謂軍民兩便。皇帝還說馬於國家的用處甚大,漢朝文帝和景帝的時候,大城的街巷裡有千百匹馬,是為著百姓樂業,馬能生小馬,與錢能生錢一樣。永樂皇帝那時節,曾經聽任民間牧馬,但官府急於用官馬生下的小馬增殖獲利,因此老百姓為著牧馬忙不過來。如今當要寬恤百姓,一教官府有馬用,二教百姓也不被逼迫,如此或許才能民安馬多。今後民間牧馬,每兩年交官府一匹駒馬便是了,作為定例。李慶怕朝廷朝令夕改,請皇帝令大學士楊士奇草詔施行。
過了月餘,楊士奇就聽說兵部的馬多,竟然租與民間使用,禮部的馬更多,也向民間出租,兵部和禮部收取的租馬費多達數千兩銀子,兩個衙門交一些與戶部,剩下的就分與本部官人,獲利不遜於楊士奇等人拿的兩份俸祿。此事傳開去了,朝臣們議論紛紛,禦史們在硯台邊舔著如刀一般的毛筆,準備彈劾。楊士奇知道兵部和禮部兩個堂官,是看見自己領了兩份俸祿,心中不快,也想著營利,倘若此事在朝會上鬨開了,自己麵皮上無光,說不定逼著自己再辭一份俸祿,就在朝會上向皇帝獻了一策,說兵部和禮部都有各自的職責,倘若還去牧馬,朝廷體麵何在?不如增加官吏們的俸祿,將牧馬的事歸還民間。皇帝卻拒絕了,楊士奇頗感意外。皇帝說這是先皇帝留下來的舊例,不宜改掉。楊士奇心想自己這個主意分明利大於弊,皇上為何不采納。
黃昏時,楊士奇散衙出宮,十分惆悵。內官姚四追上來說,皇上請楊大人去文華殿後麵的玉食館同進晚膳。楊士奇大出意外。禦膳俱陳之後,皇帝請楊士奇入席。士奇坐定,心裡七上八下。皇帝屏退左右侍從,說道:“楊學士,今日我在朝會上不采用你的主意,是為了你好。如今滿朝都覺得凡是楊學士說的話,我必言聽計從,不免惹得一些朝臣猜嫉嗬。兵部和禮部的官們都嫉恨著文淵閣大學士,說他們不是宰相,卻勝似宰相。倘若我當朝采納你的主意,怕你必成為眾矢之敵,因此沒有接受。”楊士奇感激涕零,離席叩頭,才明白皇帝意在庇護自己。皇帝笑道:“你不進諫,還會有人進諫的,那時我采納不遲。”
果然,不出數日,通政司呈來陝西按察使陳智的奏折。他在奏折中寫道:按察司官受太仆寺提督牧馬,是風憲受製於人,本是便民,實是與民爭利,亦使為官者不知說廉政之義所在。這話意思說得明白——倘若地方按察司官接受大仆寺官的指令,每日要差人牧馬,按察司的官必定不敢得罪太仆寺,由此可以推想,兵部和禮部都要受太仆寺的指令牧馬,太仆寺卿定是福威並俱,豈不亂了朝綱?皇上在朝會上念了陳智的奏折,立即下旨停上六部與地方衙門的差役們牧馬的弊政,大學士楊士奇為皇帝擬的告諭十分妥貼,皇帝令人當朝宣讀,還親口告誡一番——當初群臣議的官府牧馬,本是為了便民,如今想起來,確有不當之處。國家以俸祿供給做官的人,是為著他們能為百姓們謀事,如今責令官府的人去放牧,不但國家失卻了禮遇大臣的體麵,而且將會虧折,貽害無窮,會使廉政的人難以保住操行,天性貪婪的人正好借此擾民。我早就下詔寬恤百姓,民間牧馬的人家,令他們兩年交納一匹小馬駒,豈能再讓官府去放牧,等著生小馬駒哩?就算各府州縣大小的官都去牧馬,總約不及數千匹馬,其餘用於公務的馬,朝廷還要補充多少?今後到京城的外國朝覲官,以及已經領了馬的人,就依洪武年間太祖皇帝定的分給官馬的舊例給予,生了小馬駒仍由官府使用,未生的不問孳息 ,未領馬的一律不要再給,出差辦事全享用馳驛的馬便是了。
散朝後,呂震來兵部直房見李慶,說道:“大司馬,你看看先皇帝的些許遺惠,如今也取消了,我們這點俸祿要養活全家十幾口人,已屬不容易了。”李慶道:“我當初看見京城百姓困於放牧,不能從事其他農活,便奏請朝廷,山東、山西、河南、陝西、浙江、江西、湖廣七個布政司及南北隸府州縣文武衙門,每官一員給馬乘坐,由著他們自己放養,孳生小馬按照民間例子交太仆寺,沒有生的按前例追賠。都指揮使、布政使、按察使及衛所府州縣各衙門的正官給公馬,佐貳官、首領官 給母馬,都受太仆寺以及都司、布政司提督考較,是為緩解京城放馬百姓之困的。”呂震道:“李大人主意極是,這裡麵的妙處,你不明說我也明白。官府的馬不用時,總會租與民間商用,租金便可以彌補俸祿之缺,因此,教大小官人們放馬,本是辛苦的差使,但上上下下沒有一句怨言,唯恐沒有馬來放養。”李慶笑道:“呂大人,你是知書識禮的,話不要說得這樣直白。”呂震問道:“如今怎地是好?”李慶道:“是楊士奇點醒了皇上。皇上雖然沒有當朝采納他的主意,是不想教京城內外的官都在背地裡罵他。陝西按察使陳智也是受到養馬好處的人,他上奏折說官府牧馬的弊病,他人就沒得話說了。皇上立即采用了。”呂震冷笑道:“皇上真是聖明哩。楊士奇能享雙俸。去年十月,皇上下詔讓我以禮部尚書兼太常寺卿,李大人以兵部尚書李慶兼太子少保,也是兩個職位,事都沒得少做,為何不能享用雙俸?分明是天日偏照,皇恩不均嗬。”李慶道:“呂大人說得也是,官民牧馬的事我還得在朝會上說,但不知讚同的人幾何。”呂震道:“想必大半的人讚同。”
三月底,趙王朱高燧覺得京城難以久居,主動向皇帝辭行,前去封地彰德。皇帝賜黃金一百兩,白金五百兩,衣料九十表裡,大明寶鈔二萬錠,良馬十四匹。文武百官送彆趙王,回來的路上,許多人想起皇帝賞賜趙王的良馬,又說起官府牧馬的事。呂震就與京城許多衙門的主官以及海外朝覲官說,你們都來禮部申告,鬨得越大越好,他便去奏報皇上。這日早朝,輪到兵部奏事時,李慶出班奏報,此前凡是中外官員來京城公乾的人,全由兵部給馬。海外朝覲官在京的人,約有一半人都分給了馬,官府放馬實有便於京城百姓,不能取消。呂震立即出班附議,大聲道:“李大人所言極是,請皇上明察,不可輕易就更改祖製了。如果此後海外朝覲官都不給馬,由著他們租馬騎,於天朝體麵何在?”他一說到祖製,激起群臣的心潮,一時附議的朝臣過半,言語聲鼎沸。楊士奇看見皇帝有些窘迫,自己也十分為難,就側身看著李時勉。時勉會意,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皇帝道:“李愛卿直說便是。”李時勉道:“臣隻說一句,官府牧馬,事體不便,他們不便做,臣也不便說。”
此言一出,群臣都靜了下來。呂震不服,問道:“官府都放牧許多年,於官於民兩便,你如何說不便做了?你還有甚麽話不便說?近日京城許多衙門的主官,還有海外的朝覲官,每日少說也有三四十人都來禮部訴苦,他們當差時沒得馬騎,去租馬又沒有盤纏。我很體諒他們,卻沒得奈何嗬。”皇帝感歎道:“我竟不知嗬。”呂震道:“我怕驚動聖駕,不曾上報。”李時勉冷笑道:“我以為列位都心裡明白,也就不想明說,若細究起來,也沒有甚麽不便——臣請皇上下旨,差戶部夏尚書和幾個禦史去京城大小衙門稽核曆年放牧馬的獲利,看看能不能查出幾件有傷清廉的事來。”呂震陪笑道:“那倒是不必。”說話聲虛弱下來。李慶板著麵皮,也不再說話。
皇帝環視群臣,微微點頭,若有所悟,說道:“罷了,這事我做了主,不差人去查,且讓民間去牧馬,就恁樣定了,不要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