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曆史軍事 > 皇明之鳳闕龍吟 > 第一回 新、皇帝慷慨增歲祿 故妃嬪淒慘朝天庭

第一回 新、皇帝慷慨增歲祿 故妃嬪淒慘朝天庭(1 / 1)

推荐阅读:

———

兄弟情

———

,

初更的鼓才響過,宮禁裡夜色深沉。新君坐在仁智殿東暖閣裡,翻著真德秀所著《大學衍義》。內官段忠來報,漢王來京了,在殿外求見。皇帝整理好衣帶,從東暖閣蹣跚出來,看見漢王跪在大行皇帝的靈柩前痛哭。

皇帝說聲“二弟嗬……”,就有些哽咽。漢王連忙起身,用衣袖擦拭眼睛,再次跪下,向大哥行三跪九叩大禮,定了君臣名分,口中連稱道:“臣弟恭祝皇上萬壽無疆!”皇帝第一回見二弟如此恭敬,忙近前道:“二弟請起。”漢王站起來,說道:“臣弟當天午後接到哥哥的手諭,就與幾個親軍騎馬上路了,路上不敢怠慢,兩天便到京城。”

皇帝請漢王入座,內官姚四等人獻上茶和果品。皇帝笑問道:“二弟府上近年錢糧還不夠用度麽?”漢王不知皇帝何意,忙道:“還好還好。”皇帝道:“我聽人說漢府的護衛軍士缺錢少糧,有些人竟然在城鄉擄掠,不知可有這事?”漢王驚愕,說道:“軍士們不敢恁樣罷?若有這事,我定斬不饒!”皇帝又道:“那便好了。賢侄瞻圻一直在京城,聽人說他向你報了許多機密的事。爹爹病死後,你很快就知道消息了,都是瞻圻告訴你的罷?”漢王霍地站了起來,再次跪下,說道:“殿下……陛下陛下……皇帝陛下……這這這都是奸臣冤枉我們父子嗬。臣弟是接到朝廷的訃文才知道爹爹賓天的。”皇帝微微點頭,說道:“二弟請坐著說話。”漢王愈加不安,淺淺地坐了。皇帝冷不防道:“有幾個禦史正彈劾你哩,要朝廷廢了你的爵位,教你作一介庶民哩——”話未說完,漢王嚷了起來,說道:“啊呀,哥哥嗬,這是誰要彈劾弟弟嗬?弟弟著實不曾作甚麽壞事,請哥哥明察。”說話聲帶有哭腔。皇帝見漢王真急了,不由笑起來,說道:“禦史們教我廢你,我便會聽他們的話麽?呃呃……賢侄瞻圻在京城打探許多消息,時常報知與你,可有這事?”

漢王愣了片時,突然高聲道:“皇上,我要告發瞻圻!”皇帝問道:“你要告發他甚麽事?”漢王道:“我並不曾教瞻圻在京城打探消息,他卻隔三差五寄信來,說了京城許多人事。就在臣弟收到皇上手諭前一天,他差使者來說,皇上要發兵樂安,有千軍馬,要捉我到京城問罪。好在段公公說實無此事,臣弟才安心了。瞻圻實屬不忠不孝,請皇上將他處斬!”

皇帝心裡納悶起來,漢王安了一個甚麽心?做爹爹的竟然要殺兒子,可他轉瞬間就明白了,定是漢王差人在京打探了朝廷許多消息,內心發虛,生怕自己廢了他,就將兒子供出來,明知自己不會殺親侄兒,他才會故意恁樣說,用以顯露他全無二心——莫不是他們父子都串通好了?如此一想,皇帝又笑起來,問道:“不是你教瞻圻住在京城的麽?”漢王正經道:“我多番教瞻圻到樂安來住,他卻不來,偏偏要住在京城。”皇帝道:“哦,原來是恁樣。”就對內官段忠道:“你差人去傳瞻圻來,說他爹爹來了。”

漢王忙道:“皇上,臣弟不想見那個不忠不孝的兒子!”皇帝勸慰道:“二弟休要顧慮,我不是要教你們父子對質,是有一句話要告誡他。”二人閒話好一會,內官姚四領著朱瞻圻進來。瞻圻跪拜皇帝與父親,不敢起身。皇帝道:“你在京城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了!你說了你爹爹甚麽話,也說了我甚麽話,你如何在旁人麵前讒言,又如何構陷你爹爹,心裡都明白罷?”瞻圻額頭觸地,渾身發顫,說道:“臣知罪。”皇帝道:“你爹爹要大義滅親,奏請朝廷誅殺你。我看你年幼不明事理,便不殺你;你封不了王,就安心做一個百姓罷。你也不要再住在京城,樂安也不要再去了,就去鳳陽守祖陵罷。”漢王忙看著皇帝道:“皇上,既然免了他的死罪,臣弟請求暫且留他在京城侍候皇上罷。”皇帝擺擺手道:“我宮中恁多內官和宮女,還要他來侍候麽?明日就去鳳陽!”漢王撅著嘴,瞪著朱瞻圻,看來心裡很是鬱悶。

朱瞻圻謝恩出宮後,皇帝與漢王道:“我會與戶部官說,增加你與趙王的歲祿,其他親王也會增加,你放心便是了,保你今生的錢用不完,糧吃不完。”漢王忙道:“謝皇上隆恩。”皇帝道:“賢弟回國後,好生管束著下人們,休教他們惹出禍事來。朝廷將要封瞻坦為世子,你的次子瞻圻不忠不孝,貶為庶民,就不封爵了,第三子瞻垐等八個兄弟都會封王。賢弟一門的福祿富貴,自是享用不儘的。”

漢王叩頭謝恩,心裡有許多念頭,憋著不敢說,也不敢在京城久留,過了兩日,就辭彆皇帝回樂安州去了。

皇恩

夏原吉來文華殿奏事畢,皇帝就忍不住說起漢王情急之下告發次子瞻圻的事,自己就趁機將瞻圻貶為庶民。夏原吉大笑,說道:“臣聽說瞻圻的生母曾經犯了過錯,漢王一怒之下失手壞了他生母的性命,瞻圻因此懷恨在心。皇上還記得麽?幾年前瞻圻多番向先皇帝告發漢王的過失,就連先皇帝都看不下去,斥責他們父子說,你們父子如此相待,如何忍得下心!卻不知瞻圻如何一直住在京城,後來竟多番為漢府傳遞朝廷的消息。”皇帝道:“想必漢王給了這個兒子許多錢和田產罷。漢王將次子安排在京城,也是留著地步的,萬一朝廷追責瞻圻走漏消息的罪責,可他是次子,並不妨事。”夏原吉道:“漢王還是動了些心思。”皇帝道:“想必都是漢府官屬們出的主意。”

君臣說了幾句閒話,皇帝話頭一轉,說要為親王們增加歲祿。夏原吉十分不解,皇帝即位之前,曾說過諸王的歲祿開支甚大,成為朝廷的負累,如今卻要增加諸王歲祿。皇帝看出夏原吉的心思,笑道:“夏尚書,說來也怪,我做太子時與做皇帝時,心思竟然不同。做太子時覺得親王們的歲祿太重,做了皇帝卻又覺得虧欠他們。”夏原吉想,太子做了皇帝是怕諸王造、反,爭搶皇帝做,能用錢糧安撫自然是好事。如今罷了北征和下西洋的寶船,停了征討交趾的兵馬,所省的錢糧比增賜諸王的歲祿不知要多出多少,如此一想心裡便安穩了,因道:“臣理會得。”皇帝道:“還是夏尚書能知道我的心意嗬。不做皇帝也不知道做皇帝的難處。我的叔叔輩在世的不多了,我的兄弟裡隻有趙王住在京師,其他人都守藩在外。自古皇帝要治好天下,先要講究親親之情,我才做幾天皇帝,尤其要留意。親王們不知當皇帝的難處,有人日夜想著做皇帝,我才不得已要增加親王們的歲祿。”說著,就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疊的紙,遞與夏原吉,說道:“我擬定親王們增加歲祿的數目,全支本色米,不折成鈔。如今紙鈔不如銀子銅錢好使,民間多不愛用,也要想些良策才是。”夏原吉道:“臣正在想著這事。”就接了折紙,打開來看:

周府加米伍千石 通前二萬石 悉支本色

慶府原祿一萬石 悉支本色

寧府加米九千石 通前一萬石 悉支本色

…………

靖江王加米七百石 通前一千石 悉支本色

漢 趙二府各加米二萬石 通前三萬石 仍歲加鈔十萬貫

晉濟熺給米三千石

賜漢王高煦 趙王高燧 各黃金五百兩 白金五千兩 錦百匹紵絲二百疋 羅二

百匹 紗二百匹 胡椒五千斤 蘇木五千斤 鈔五百貫

良馬百匹

賜周王橚 黃金百兩 白金千兩 紵絲四十表裡 錦十匹 羅二十

匹紗二十匹 鈔一萬錠

…………

夏原吉一眼掃過,暗自吃驚,皇帝一次竟要賞賜二十七個王府二十多萬石糧,錢帛更是不計其數;朝廷的錢糧成了皇帝家的私倉,卻無可奈何。標明“通前”是加上以前定額的祿米在內,標明“支本色”是全部支付他們上等米,而不是將一部分米折成日漸貶值的大明寶鈔。皇帝見原吉發怔,笑著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太多了?”夏原吉心有不滿,又怕拂逆新君之意,忍不住道:“臣以為賞賜的人太多,數量稍大,何不隻增加漢、趙二王的歲祿便是?”皇帝道:“恁樣其他親王便有怨言,怪我這個皇帝一碗水不端平,隻知道向自家兄弟門前淌。”夏原吉笑了笑。皇帝道:“夏尚書是算大賬的人,其實這是一筆小賬。你且想想——今年停了西洋寶船,北麵不再征沙漠,南麵息兵交阯,停了各處的采辦,相比這些賞賜來,不知省了多少。”夏原吉驚愕起來,連忙點頭,說道:“皇上說得是,臣一時失了計較。為著宗社的安危,這些賞賜其實不算多。”皇帝歎息道:“這便是做了皇帝的難處。”夏原吉心想來日方長,說道:“臣理會得。”

皇帝想起一事,問道:“近年據說光祿寺開銷大。前幾天,那個光祿寺卿井泉奏報歲例,今年比去年的開銷更多,還說要差人去南京采購玉麵狸,我可不曾說要吃野味。”夏原吉道:“皇上方才下詔罷了不急之務,他為何差人去千裡之外買玉麵狸?京城就不曾有麽?光祿寺每年開銷銀子五六十萬兩,鈔三百多萬貫,哪會吃恁麽多?其間恐怕有人飽了私囊。”皇帝生氣道:“你說得是。那個井泉是一個小人,又不識政體。他卻不想想,若百姓們知道朝廷差人去千裡之外買玉麵狸供禦膳,豈不說我才做了幾天皇帝便恁地失信麽?那個光祿寺寺丞蕭成更是一個小人,當年借口大行皇帝教我減膳,下人們為我去索要茶水都不給。他在大赦以前犯的罪,我還不曾追究。這回將二人下到都察院勘問!”夏原吉想到皇帝做太子時,蕭成必定輕慢了太子,原來皇帝心裡麵也有記恨的事,問道:“卻不知蕭成有甚麽罪犯?”皇帝於是細說出來,原吉問道:“蕭成莫不是死罪?”皇帝道:“這還要看禦史勘問結果如何。”

都察院右都禦史王彰將案卷報與皇帝,皇帝立即召戶部尚書夏原吉、吏部尚書蹇義、刑部尚書金純來文華殿,告訴他們說井泉、蕭成招供多次竊取內府財物,願意用俸祿加倍補償。金純忙道加倍補償也不能抵罪。皇帝說盜竊還是小罪,他們更有大罪在前。自己在永樂十八年初來到北京,奉父皇的聖旨從南京典膳局帶了二十個廚子相隨,為皇帝和自己治膳。過了一個多月,皇帝與都禦史劉觀說,典膳局二十個廚子來到北京,為何太子不及奏報他就全部遣送回南京了?令劉觀差人將他們捉回治罪。後來皇帝收到光祿寺的奏章,說那二十個廚子都是南方人,不喜歡北地氣候,就說我令他們南歸。皇帝生氣,就命三法司將他們捉了,在南京治罪。大理寺報與皇帝後說,那二十個廚子仍在北京,並未南歸,皇帝才未定廚子們的罪。原來是井泉與蕭成擅自將廚子們調入光祿寺,說是為皇帝治膳,不再在典膳局充役。光祿寺每日給我供給兩次膳食外,其餘一絲一毫都不供給,連東宮的內官去索要茶水也取不到。蕭成說是奉皇上聖旨不準供給東宮,如今父皇賓天,誰也不知道我爹當日說沒說過。那時他時常臥病,有時一個月不能到奉天殿臨朝,一直不知道二十個廚子調在光祿寺,而不在典膳局。我近月遍閱先皇帝批閱的奏章,才知道並無井泉與蕭成所說先皇帝不供給東宮茶水的聖旨,也找不著調廚子們去光祿寺的禦批,都是他們二人在欺詐我。我找到此前光祿寺呈與我爹的奏章,奏章上說二十個廚子都想回南京去,不想在典膳局供職,說我準許了。

金純聽了便道:“這可是大不敬的罪,要砍頭的。”皇帝道:“我曾召井泉來,將這本奏章與他看,問是誰寫的?井泉說是署丞王鼐寫的,王鼐說若要調廚子們到光祿寺,就隻得說他們回南京了,皇上與我從不會來光祿寺和典膳局,無人知道此事。我又令王彰致書質問身在南京的王鼐,王鼐承認是自己寫的奏章,我又問井泉與蕭成這是誰在主謀,二人知道隱瞞不了,蕭成才叩頭認罪說臣等罪當死。他們這兩個小人,先是騙我有聖旨來離間我們父子,後來又構禍無辜的廚子們,幸好我爹聖明,那二十個廚子才無事,不然他們豈不冤死。但這些事都是大赦之前的事,都不再計較。但他們如此肆意妄為,將來甚麽事做不出?”夏原吉問道:“不知皇上下大赦詔後,他們三人仍盜取光祿寺的財物麽?”皇帝說:“王彰說他們都參與了。據他們招供,還不止他們三人。”金純道:“依照《大明律》,斷他們兩個人死罪,絕不冤枉。”夏原吉道:“人為財死,可悲可憫,但不要定他們死罪。”蹇義道:“臣讚同夏大人的主意。”金純道:“臣請皇上下旨抄他們的家,有臟物便好定罪。”皇帝道:“那先抄家再說。”

禦史們在蕭成和王鼐家中抄出許多財物,但在井泉家中卻沒有抄到。王彰說可能是井泉預先轉移了。皇帝執意要斬蕭成和王鼐,夏原吉勸皇帝開恩,免他們死罪,貶到邊地充軍便是。皇帝卻說其他人可忍,這廝們忍不了。刑部領了聖旨,將二人斬首,井泉貶官為民,其餘的人都受到一番斥責,責令退還贓物,不再追究。皇帝將光祿寺丞郝鬱、張澤升作寺卿少卿。有人說這是皇帝回報他們當年送茶之惠。

皇帝輕易就殺了兩個朝臣,雖是憎恨他們已久,但過後心裡也有些不安,一是想若父皇在時,自己動不了他們半根寒毛,二是他們真個犯了死罪麽?他們的生死不過在自己的一念之間,原本以為夏原吉和蹇義等人會固執強諫,誰知他們最終都順著自己的意思。過了十幾日,皇帝傳夏原吉、蹇義、楊士奇、楊榮、金幼孜來文華殿,說自己做了皇帝,生怕乾綱獨斷,要用賢臣,納忠諫,期望五位大臣能協心輔助,凡是自己政事有闕失,定要及時進言,切不必心存顧忌;也不要中了小人們的蠱,凡是他人送錢送物,酒肉宴飲,都不要理會。五人不知皇帝這一番話的意思,滿腹疑惑。皇帝從禦案上的錦盒裡拿出五枚小印,分彆遞與夏原吉等人。五人接了來看,是一枚小銀印,識得上麵篆刻著四字“繩愆糾謬” 。五人跪拜謝恩。皇帝忙陪笑說免禮免禮,以後我若昏了頭,你們定要及時規勸我,若不想他人知道,可寫了奏章,用這枚印密封著,徑自送到文華殿來便是。

朝天女

朝臣中傳言相士袁忠徹的話,太子恐怕年壽不長。夏原吉等人請皇帝儘早確定國本和中宮——國本是指立太子,中宮自是冊封皇後——如此則前朝與後宮兩安。十月初八日,皇帝冊立妃張氏為皇後,次日,冊立嫡長子朱瞻基為皇太子,其餘八子皆封王。定於十二月十九日,大行皇帝發引,歸葬天壽山。

發引前數日,禮部奉旨召來三十多名後宮妃嬪的家屬。惠妃吳氏的大哥吳馳見禮部尚書呂震向他賀喜,以為朝廷要賞賜他。呂震說與你千戶官做,吳馳才心慌起來,忙問他的妹妹是不是列在朝天女戶裡了。呂震凝滯了笑容,不再多話。吳馳大恐,問道:“呂大人,大行皇帝下葬前,竟然要殉葬三十二個妃嬪?”呂震厲聲道:“這是大行皇帝的遺命,也是你們吳家的榮耀。論名份,吳惠妃在張貴妃之後,可張貴妃捨不得皇上,已經自個兒先上路了。”嚇得吳馳不敢再說話。

呂震宣了皇帝聖旨,許多妃嬪的父親和兄弟做了千戶和百戶。禮部主事們就領著他們來到禦花園長安殿前。惠妃吳氏見著哥哥,就放聲大哭。吳惠妃說:“哥哥嗬,妹妹的命好苦。”吳馳不知如何勸慰,跟著一起哭。一隊內官領著其他妃嬪從後宮來了,妃嬪們盛裝華服,精致妝扮著,與各自的父兄相見,轉眼間哭成一片。禦花園彌漫著一片淒慘之霧。吳馳道:“妹妹嗬,皇帝有仁心,我們家屬們都去求見皇上。”吳惠妃抹了一把眼淚,說道:“我先去見皇後,我不想死!”說著,就要去長安宮見張皇後。內官段忠忙拉住她,說道:“惠妃娘娘,這是大行皇帝的遺命,皇上都做不了主,皇後哪裡能做主。”眾妃嬪們都圍住段忠,惠妃哭訴道:“後宮一兩千人,誰死誰不死,總得有一個道理。皇上現在哪裡?我不見他就不會輕易就死的!”段忠怕惠妃帶壞了樣,妃嬪們都不願就死,誤了殉葬大事,說道:“我差人去見皇上。”就令一個小內官去了。過了好一會,那個內官跑來道:“皇上傳惠妃去文華殿。”

段忠帶著惠妃進殿。皇帝坐在禦座上,皇後坐在旁邊。惠妃不拜也不哭,站著道:“皇上嗬,我早在北平時,就進了燕府,跟著大行皇帝幾十年。王貴妃賓天後,皇帝教我協助張貴妃主持後宮,我沒有功勞,也辛苦了許多年。皇上你不要教我也去死嗬。”皇帝滿麵愁苦,說道:“我如今雖做了皇帝,可我也是做了四十多年兒子的人。我爹在世時就囑咐過我,他不想身後孤寂,要有些人陪著他,就給了我一份名錄,她們都不曾生育。娘娘是大行皇帝最寵愛的人,心裡捨不得你……我這個做兒子的如何能違逆父親之命。你看張貴妃前幾日就上路了……”說著,皇帝拈起衣袖擦拭眼淚。

“皇上,大行皇帝捨不得我,就理當讓臣妾活著,這才是天理,不是教我跟著他去嗬。臣妾雖然長年住在後宮,但也明白一些前朝的事理。張貴妃有三個哥哥,大哥襲了爵位,其他兩個哥哥都做著大官。都說朝廷怕外戚擅權,就讓張貴妃跟著大行皇帝去,說是她心甘自願,她哪裡自願嗬?她三個哥哥來宮裡看她,她哭得死去活來,為著張家的功名富貴,就狠心了斷了。”皇後有些慚愧之色,擦拭著眼睛,說道:“張貴妃是有懿範的烈女,見大行皇帝賓天,自願跟著去的。你們都是大行皇帝生前就欽點的,我們哪裡敢違抗!”惠妃冷笑道:“原來是恁樣,生前說著恩情,死後卻不放過我。皇上嗬,皇後嗬,我也是生育了的人,我為大行皇帝生了第四個兒子,也是皇上的四弟朱高爔。”皇後道:“你也是命苦,高爔早殤,也不曾追封。”惠妃道:“那臣妾也是生育過的人。我爹今年七十六了,請皇上皇後降恩,放我回家贍養我爹罷。”皇後問道:“你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麽?”惠妃道:“女兒就隻有我一個,我爹爹最捨不得我。”皇後道:“大行皇帝也最捨不得你嗬。”惠妃先是發瘋似的笑幾聲,就淒厲地痛哭。皇後不知所措。皇帝看著段忠,段忠會意,與另一個內官強挾著惠妃出去了。

惠妃回到禦花園,迎麵遇著哭成淚人一般的惠妃龍氏,想起曾因瑣事訓斥過龍氏,就上前來說:“妹妹嗬,我平日裡說了你一些話,教妹妹不開心,姐姐向你陪罪了。”龍氏哭著道:“我們都是要死的人,還說甚麽陪罪哩。”惠妃道:“你還生姐姐的氣罷?”龍氏止住了哭,冷笑著說:“我怎敢生娘娘的氣。你從前耍狠逞強,六宮都要隨順著你的意思,連貴妃娘娘都讓著你三分。我們都知道你得了皇帝的專寵,不承想你也與我們一樣要死。”這話說得惠妃不知是笑還是哭,怔了片時,還是哭去了。順妃張氏在人群中尋到麗妃陳氏,握著她的手道:“姐姐,我還欠著你兩斤蜂蜜,都來不及還了,如何是好?”陳氏哭著說道:“妹妹,都甚麽時節了,還提這事哩,隻願來生我們都不要選入後宮。”就與張氏抱頭痛哭。

卯牌時分,內官們將朝天女領到西麵的鹹安宮,中庭間擺著許多幾案,上麵擺著早食。段忠道:“請列位妃嬪進膳。”妃嬪們哪裡吃得進,有人哭,有人鬨,有人發怔。有一些妃嬪在奶媽勸說下,坐了下來,含淚吃飯。到了辰時。三十二名內官進來,每人手裡捧著一道白綾,先後懸在鹹安宮後麵靜安堂的梁上,相繼帶著妃嬪們進入堂中,扶她們踏上小幾,催促她們將頭伸進白綾圈中,就移開小幾。

突然,有一個妃子從鹹安宮狂奔出來,邊哭邊呼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眾人驚愕之際,她就跑出鹹安門;內官忙去追,那個妃子三寸金蓮,奔走起來如淩波微步,幾個內官很快就追上她,將她挾回宮中,原來是麗妃韓氏,現年二十八歲,得知平時相好的崔氏已經自縊,受了驚嚇。她頭發蓬亂,淚流滿麵,左右掙紮著,大聲呼喊道:“皇上嗬,我家在朝鮮,家裡還有爹和娘,求公公與皇上去說,求皇上發發慈悲,發臣妾回去贍養老爹老娘……”韓氏的乳母樸氏迎了上來,抱著她哭,說道:“皇上連貴妃娘娘都不能免死,好女兒嗬,你就放心去罷。”內官將她們分開,挾著韓氏進入靜安堂。韓氏一邊走,一邊回頭,哭喊道:“娘嗬,我去了,娘嗬,我去了。”她極不情願登上小木幾,將頭套入白綾圈中。內官嫌她遷延太久,一腳就將小木幾踢掉。

兩日之間,三十二名妃嬪全部收殮在楠木棺裡,擺放在鹹安宮。呂震來報皇帝,說朝天女戶的事已經辦妥了。皇帝感歎道:“天可憐見嗬。”呂震道:“這是太祖皇帝的舊例,誰都奈何不得。”楊榮在一旁道:“若要減少幾個朝天女,也未嘗不可。張貴妃處事機敏,可以繼續主持後宮。”皇帝沉吟一會,歎息道:“這些人都是大行皇帝欽點的,是怕日後張貴妃和外戚們專擅,才不得已……唉,我這幾晚睡得不好,夜夜都做惡夢。我也不想恁多人都跟著去……”楊榮道:“五城兵馬指揮司說,近日京城軍民私自宰牛的人很多,請重罰以警示。”皇帝想起許多不甘心就死的朝天戶,說道:“愚民們貪圖眼前的小利,才不會想起刑罰的事。已經宰殺的就罷了。著兵馬司張貼公告,自今以後仍有私自宰牛的,按市價十倍追繳大明寶鈔,再治私宰的罪。”楊榮道:“皇上聖明。”皇帝道:“你與禮部尚書呂震說,建文中奸臣正犯大多處斬了,他們的家屬發放到教坊司、錦衣衛、浣衣局和功臣家作奴婢的,如今還活著的人,大赦後可以做民,官府給還他們田土,好生自給自足去。以前凡是上書言事不當,還有小失小過謫到邊地一同充軍的官吏,都回鄉作老百姓去罷。”

楊榮正要離去,皇帝喚住他,說道:“早一向聽說長沙府有人自宮,想到宮裡作內侍。那些遊惰不孝的人,忍心自絕於父母,豈可讓他們在我的左右當差?還有興州左屯衛軍餘徐翊來報,他說有一個兒子自宮,如今在宮裡當差,他請求除去軍籍,豈有這個道理?為父教子,為子養親。他有兒子不教,擅自閹割,背親恩,絕人道,都是因為他這個貪心的爹。我令人將他的兒子趕出宮,教他代爹從軍。民間總是有人為貪圖富貴,將自家兒子閹割,想送到宮中和王府裡來當差,還有的小兒郎因家裡貧寒,聽他人說在宮裡當內侍如何富貴,自願閹割,這樣的事日後都要禁絕,刑部以後也不得判決宮刑。此後凡是擅自自宮的,宮裡不得選用,王府和功臣家也不許用,一律發到邊地做淨軍去。請楊學士草一道詔書,著為法令。”楊榮道:“皇上仁德嗬,這等弊端不革除,難以實施皇明的教化。”

十二月十九日,永樂皇帝梓宮發引。此日朔風凜冽,空中雪花紛紛。金水橋、午門、端門、承天門、禦橋、大明門、德勝門、清河橋等處銘旌飛揚。內官在仁智殿裡依常儀陳設禮饌,布置拜位。皇帝、皇太子、親王與百官皆身著哀服,按位次肅立。內官段忠引導皇帝、皇太子、親王以及文武重臣,各就拜位,向大行皇帝梓宮叩拜。

皇帝一麵哭,一麵獻上奠帛和酒。演了一番祭儀後,段忠引導皇帝在殿內東西向站立,皇太子、親王以及百官在丹陛上向東站立,禮部官擦拭梓宮畢,又演了一番祭儀,皇帝、後妃、皇太子、親王以及百官都在哭。殿中一片悲淒之聲。禮部官高呼“皇帝有國事不得親送,請皇帝回文華殿”,群臣都知道皇帝體胖,又有腿疾,走不了遠路。皇帝看梓宮最後一麵,又放聲大哭,內官們扶著皇帝退出仁智殿,後妃們亦在哭泣聲中回宮。皇太子、趙王與文武百官來到午門外,數十名執事官吏抬著梓宮由宮殿中門出來,出了午門,梓宮安放在大升輿 上。禮部尚書呂震跪奏,請靈駕向天壽山進發。司禮監、禮部、錦衣衛官在靈駕兩旁以次前行,引導葬儀。皇太子、趙王以及百官掩麵哭送,靈駕出了端門,承天門、大明門的中門出來。皇太子、趙王五拜三叩頭,隨著大升輿前行。從城中到天壽山,一路上紙錢與經幡飛揚。路旁時見軍民跪地哭祭,十餘裡不絕。皇太子、趙王等文武百官步行護送至天壽山。三十二具殉葬妃嬪的棺槨早安葬在陵墓的右側,地表種植樹木,常人皆不知所在。

梓宮安放在玄宮正中。皇太子、趙王等人在禮官引導下,進入陰沉沉的玄宮的前室,依儀行禮。玄宮兩旁的玉雕平台上,擺著許多大行皇帝生前用過的金銀玉器,還有九隻大紫檀木箱,裡麵是全套《永樂大典》抄本。玄宮旁邊的左室,安放著皇後的梓宮,右室安放著皇貴妃的梓宮。皇太子、趙王等人行禮畢,緩緩從地宮中出來,都坐車駕回宮。皇帝說趙王高燧護梓宮赴山陵辛苦了,賜白金三百兩,鈔三萬貫,彩幣二百表裡,馬十匹。趙王上表謝恩。

黃昏時,內官徐亮來報,漢王差使者在文華門外求見。皇帝猶豫片時,才傳使者進宮。使者拜見皇帝畢,說漢王奉皇帝聖旨,不必進京送大行皇帝歸山陵,但他想念父皇,也掛念皇上,就差他前來問安。漢王擔心皇上因哀痛消瘦,選了一個好廚子送來,還選了三個民間處女,充實皇上的後宮。皇帝見那三個女子體格微豐,眉目妍麗,並未推辭。

楊士奇得知漢王差人送與皇帝一個廚子和三個美女,不知是何居心;手摸著皇帝賜的銀印,很想去勸諫,得知皇帝那日就將三個美女安置在後宮,當晚就點了一個美女侍寢;廚子送到典膳局後,每日都做幾道羊肉、豬肉、燒鵝送來。皇帝吃得滿麵油光,說許久不曾吃到這樣的美食。士奇想起古人那句話,食色,性也。皇帝也是人,自有七情六欲,不敢擅自勸諫;自己不去勸諫,早晚會有人來勸諫。

故吏設宴

大赦天下詔書頒發後那幾日,京城熱鬨起來。許多識字不識字的人都在議論。有一個道士剛從正陽門進城,看到城門邊圍了許多人,近前一看,城牆上張貼著幾張黃紙,是大赦天下詔書。道士擠進人群細看:大赦天下詔曰朕惟上天生民,爰立君主,仁育兆庶,鹹底於泰和,統禦華夷,同躋於熙皞 ,我……用是仰遵遺命,俯徇輿情,已於八月十五日祗告天地、宗廟、社稷,即皇帝位,奉祖考之洪祐,仰聖明之永圖,屬茲蒞祚之初,宣布維新之命。

旁邊一個人念著:“其以明年為洪熙元年,所有合行事宜條示於後。——自永樂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昧爽以前,官吏軍民人等有犯除謀反大逆、子孫謀殺祖父母、父母,妻妾殺夫、奴婢殺主不赦外,其餘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 ,罪無大小,鹹赦除之。敢有指告赦前事者以其罪罪之。——永樂十九年十二月以前拖欠及虧兌未完稅糧料豆戶口鹽糧,及有報數在官而未曾送納者,儘行蠲免。仍免永樂二十二年戶口鹽糧、其各處拖欠馬草柴炭,自永樂二十年十二月以前儘行蠲免。——自永樂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以前各處遞年拖欠農桑諸色課程、倉糧鹽課等項,並倒死及虧欠馬駝驢騾牛羊等畜及拖欠蘆柴、納欠銅鐵、顏料、席、麻、竹、木等物、追陪珍珠等項並未納各項贓罰、倍追未完緞匹等件,儘行蠲免……啊呀呀,這一回真是大赦了,朝廷裡麵還是有幾個知道民間疾苦的大官人,太子爺也真是一個大善人嗬……”

旁邊一人蓬頭垢麵,須發花白,約摸四五十歲,像是一個乞丐模樣,擠了進來。有人連忙避開。那乞丐麵向黃紙叩頭三下,便站起來,拍掌歡喜道:“好哩,好哩,說太平,唱太平,如今咱們要享太平了。”一個身著青色襴裳的中年人看著乞丐,若有所思,身邊同伴冷笑道:“大官人,你看他一大把年紀,討著豬狗食吃,卻想著廟堂的事,唉,愚民真是可憐又可恨。”中年人搖頭歎息道:“我何嘗不是到京城行乞哩。”同伴陪笑道:“這哪能一樣。”中年人看完詔書,一行人離去,來到西直門,尋了一家客棧住下。

那個中年人是前山西按察使陳諤。他做湖廣按察使時,曾揣摩永樂皇帝的心思,打探楚王許多隱事,密報皇帝。後來皇帝覺得楚王並無異心,他所奏報的事有幾件查無實證,就將他改做山西按察使,後來他因受贓被皇帝罷官,罷官後一直住在太原城中,與幾個商人一起做買賣,但他仍等著被朝廷起複的時機。永樂皇帝病逝後,他想太子依例會大赦天下,就與商人袁方和兩個仆人來到京城,打探朝臣們的住處。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大行皇帝安葬完畢,朝事稍閒,聽說皇帝想遷都回南京,那裡的官署想必有許多缺口。他尋到城南正陽門鮮魚巷口一家酒店,在閣樓雅間定了一席,付了現銀,讓店家備菜。

陳諤出店時,暼見大堂轉角處有一人獨飲,覺得有幾份麵熟,細細看時,原來竟是舊日的同僚。陳諤與伴當輕聲道:“賢兄請看那人,他雖是貌不出奇,卻做過工部右侍郎,姓伏名伯安,後來犯事罷了官,看來他也是來京尋機複職罷?”伴當問道:“他犯了甚麽事?”陳諤笑道:“他嗬,並不是太貪的人,卻十分好色。當年皇帝要修北京皇宮,他在潞河督運木材,夜宿通州驛時,看見驛丞有一個妾,頗有幾分姿色。他不知怎地,就與那個美婦人勾搭上了,半夜美婦人來他的房間私通,被驛丞發現,一怒之下將妾殺了。驛丞流放甘肅,他因此罷了官,罰在山海關築城,想必是皇帝大赦天下,召他回京複職罷。”伴當道:“請他來吃一杯?順便打探些都中的新聞如何?”陳諤道:“暫且不去驚動他。”

二人回到客館,寫了四張名貼,四張請柬,吩咐兩個仆人按著地址去投名貼呈請柬。陳諤要請的人都是當朝的重臣,也是他當年的相識——戶部尚書夏原吉、吏部右侍郎師逵、左都禦史劉觀、禮部尚書呂震——請他們在兩日後赴晚宴。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