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村的土路被前夜的雨水浸得鬆軟,馬淳的布鞋邊緣沾了一圈泥漿。
他刻意放慢腳步,好讓身後的徐妙雲跟上。
“馬大夫,這株開著紫花的是什麼草藥?”徐妙雲提著裙角蹲在路邊,指尖虛點著一叢野花。
馬淳折返兩步,衣擺掃過草葉上的露水。“這是黃芩,清熱燥濕的良藥。”
他彎腰掐下一段莖葉遞過去,“您聞聞,有苦香。”
徐妙雲接過時指尖與他輕觸,立刻縮回手。
她低頭嗅了嗅,發髻上的木釵隨著動作輕晃,“確實苦,但苦裡透著清冽。”
“徐小姐好嗅覺。”馬淳轉身繼續前行,嘴角卻微微揚起。
三裡村路走了小半個時辰。
徐妙雲每見一種陌生植物都要詢問,馬淳便停下來細細講解。
若是常見藥材,他便考校徐妙雲前幾日學的藥性歌訣。
“黃連呢?”
“味苦寒,清熱燥濕,瀉火解毒。”徐妙雲答得流利,眼睛亮晶晶的。
馬淳點頭讚許,從藥囊裡取出個油紙包,“這是給張阿婆的止咳散,您幫忙拿著可好?”
徐妙雲雙手接過,動作恭敬如捧聖旨。
紙包不重,她卻覺得掌心發燙。
兩人衣袖偶爾相擦,又迅速分開,始終保持著半臂距離。
轉過一道田埂,泥路越發窄了。
馬淳側身讓過挑糞的農人,下意識要扶徐妙雲,手伸到半途又收回來,隻輕聲道:“當心腳下。”
徐妙雲卻已自己撩起裙裾,露出半截青布鞋麵。
她踩過水窪時身姿輕盈,竟比京城貴女們踏青時還穩當。
“馬大夫看!”她忽然指著田壟,“那些藍花是……”
“半邊蓮。”馬淳望著她沾了泥點的裙角,“治蛇傷有奇效。徐小姐竟認得?”
“您上回給的《本草圖經》裡有畫。”徐妙雲抿嘴一笑,“我臨摹了三遍呢。”
日頭漸高,馬淳從藥囊取出竹筒遞過去,“山泉水,乾淨的。”
徐妙雲道謝接過,小口啜飲時喉間微微滾動。
她遞還竹筒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一點朱砂痣。
馬淳匆忙移開視線,指著前方茅屋道:“到了。”
張阿婆的咳嗽聲隔著柴門都能聽見。
見馬淳來了,老人撐著矮凳要起身,被徐妙雲快步扶住。
“這閨女俊的……”張阿婆眯著眼打量,“小馬大夫娶媳婦了?”
徐妙雲耳根通紅,退後半步福了福身。
馬淳輕咳一聲,取出脈枕:“阿婆彆開玩笑,這是城裡來的徐小姐,跟著學醫的。”
張阿婆卻眯眼笑著對徐妙雲道:“徐小姐,不是老婆子多嘴,您彆看我們小馬大夫是村裡的郎中,心底好著哩。醫術又高人又好,長得還俊,給我們這些老婆子看病從來都不診金,還天天送藥、隔三岔五還做啥健康檢查,你說到哪去找這麼好的人。我看你們真般配。”
一席話說得馬淳和徐妙雲都臉紅了。
馬淳耳尖都紅了,還不忘道:“阿婆啊,您可彆亂點鴛鴦譜。現在要給您診脈了,不可以說話了。”
張阿婆不說話,卻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徐妙雲,還衝馬淳的耳尖努努嘴,那意思是,小馬大夫害羞了。
徐妙雲在邊上噗嗤一聲樂出聲來,搞得馬淳更加目不斜視。
診脈時徐妙雲安靜立在門邊,卻在馬淳寫藥方時忽然開口:“阿婆舌苔白膩,要不要加些蒼術?”
馬淳筆尖一頓,抬頭見她眼神忐忑,便溫聲道:“說得對。”
他蘸墨補上一味藥,又對張阿婆解釋:“蒼術燥濕健脾,正對症。”
離開時張阿婆硬塞來兩個煮雞蛋。
馬淳推辭不過,分給徐妙雲一個。
蛋殼還燙著,兩人就站在籬笆邊剝著吃了。
“馬大夫。”徐妙雲忽然指著遠處山坡,“那些白花是……”
“野山菊。”馬淳望著她沾了蛋黃碎屑的嘴角,忍住掏帕子的衝動,“能明目降壓。”
返程時雲層漸厚。
馬淳抬頭看天:“要下雨了,我們走快些。”
徐妙雲卻停在溪邊石階上,“馬大夫,這石頭縫裡長的……”
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時,馬淳正講到苔蘚的藥用價值。
他急忙脫下外衫撐在兩人頭頂,徐妙雲卻已淋濕了半邊袖子。
青布衫子透出裡衣的淺色,她慌忙環住手臂。
“前頭有座土地廟!”馬淳引著她跑進簷下,衣衫還滴著水。
廟小得隻容兩人側身而立,香火味混著徐妙雲發間的茉莉頭油香,熏得人頭暈。
雨簾隔絕了外界,徐妙雲忽然輕聲道:“其實我知道要下雨。”
“嗯?”
“今早出門前,我觀了天象。”她低頭絞著濕袖口,“但聽您講藥草……就忘了提醒。”
馬淳望著她睫毛上將落未落的水珠,胸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
廟簷滴水聲漸漸連成線,他卻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雨勢稍緩時,徐妙雲堅持要把馬淳的衣衫還他。
推讓間她的指尖劃過他掌心,兩人都觸電般縮回手。
最終那件半乾的外衫還是搭在了馬淳臂彎,帶著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回醫館的路格外安靜。
徐妙雲不再問草藥,馬淳也不提避雨時的窘迫。
直到看見醫館的茅草屋頂,她才輕聲問:“明日……還能跟您出診嗎?”
馬淳撣了撣藥囊上的水珠,聲音比平時柔和:“若徐小姐不嫌枯燥,隨時都可來。”
徐妙雲嗯了一聲。
……
雨後的青石板路上,徐妙雲的繡鞋踏出細碎水花。
她提著裙角跨過門檻時,正撞上倚在廊柱邊的徐妙錦。
“姐姐這是去哪兒了?”徐妙錦撚著辮梢,眼睛彎成月牙,“鞋邊沾的可是小青村特有的紅泥?”
徐妙雲耳根一熱,將藥囊往身後藏了藏。“去采些草藥。”
“哦——”徐妙錦拖長聲調,湊近嗅了嗅,“奇怪,這草藥怎麼有股墨香?莫非姐姐改行當女先生了?”
“胡說什麼!”徐妙雲作勢要擰妹妹的臉,徐妙錦早已笑著跳開。
姐妹倆追打著穿過回廊,驚飛簷下幾隻麻雀。
徐妙錦邊跑邊回頭喊:“姐姐臉紅了!定是去見那位馬大夫!”
前院突然傳來腳步聲。
徐輝祖和徐增壽並肩走來,鎧甲未卸,額上還帶著汗。
“大姐、四妹鬨什麼呢?”徐增壽一把攔住徐妙錦,“老遠就聽見笑聲。”
徐妙錦趁機躲到三哥身後,探出頭道:“姐姐從小青村回來,正惱我猜中她心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