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學曆史係資料室的燈,在淩晨兩點熄滅。
秦舒合上電腦。
那個叫宋慈的直播,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她的認知裡。
她撥通一個號碼。
響了很久,一個略顯沙啞的年輕男聲接起。
“哪位。”
“宋慈先生?我是江城大學曆史係的秦舒。”
對麵沉默了幾秒。
“有事?”
秦舒眉心微蹙,這人的社交能力,似乎與他的考據能力成反比。
“我對你關於淮南王劉安死因的直播內容,有一些學術上的疑問,希望能與你當麵探討。”
“地址。”
秦舒報出【通古今】舊書店的地址。
“下午兩點。”宋慈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
【通古今】舊書店的木門被推開,風鈴輕響。
宋慈從一本《營造法式》中抬起頭。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白襯衫,卡其色長褲,手中提著一個厚重的帆布包,鏡片後的眼睛銳利而明亮。
秦舒。
她走進書店,目光快速掃過那些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最後落在宋慈身上。
“宋先生。”
“秦博士。”宋慈放下書,起身。
秦舒沒有多餘的寒暄。
“關於淮南王劉安的死因,你的論證過程,很有新意。”她停頓了一下。“但,你的所有證據,都基於文獻推演和邏輯構建。”
她從帆布包裡取出一遝打印資料,放在宋慈麵前那張老舊的榆木桌上。
“曆史研究,最重實證。你所謂的‘致幻蘑菇’,在漢墓的考古發掘中,從未有過直接的樣本出土。也沒有任何一件出土文物,能直接指向這種‘意外中毒’的死法。”
她的語氣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帶著學術壓力。
“你的結論,缺乏最關鍵的物理證據支撐。”
宋慈看著桌上那遝資料,上麵用紅筆圈出了他直播中引用的每一處文獻,旁邊則標注著秦舒的批注與質疑。
他拿起最上麵一張。
“所以,秦博士認為,史書關於劉安‘謀反自儘’的記載,更可信?”
秦舒推了推眼鏡。
“至少,那是官方史書的主流敘事,並且,有其他旁證可以間接支持其政治動機。”
“主流敘事,有時是為了掩蓋更荒唐的真相。”宋慈放下資料,“秦博士是隻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還是也相信邏輯的儘頭?”
秦舒的眉頭皺得更緊。
“即便如此,‘荒唐的真相’也需要證據。而非僅僅是邏輯上的‘可能性’。”
“我理解你的立場。”宋慈走到一個布滿灰塵的木櫃前,從裡麵抽出幾卷地方誌和筆記雜談,手法熟練。
他將其中一卷輿圖在桌上展開,是淮南國一帶的古代水係堪輿圖。
又從另幾本冊子裡翻出幾頁,指著上麵被淡墨勾出的幾行字。
“秦博士,漢代淮南國本地物產,偶有私人筆記提及山中異菌,藥用者采之。而《淮南內史呈報水情輿事錄》卷三,曾載錄光祿勳府當年為勘驗某處水利工程,向地方征調過一批民夫及物資。其中,有一筆‘雜項采買’語焉不詳,恰與山民采菌時節相合。”
秦舒的心跳漏了一拍,宋慈所指的筆記內容和呈報記錄,都極為冷僻,若非對那段曆史有過地毯式梳理,絕不可能串聯起來。
宋慈的手指點在輿圖上某處,一個不起眼的山坳。
“如果,淮南王府當年有一份不入正史的采買清單,記錄了某種特定的、本地獨有的‘藥用土產’,而這份清單,因為一場意外,被混入了那份無關緊要的災情勘報文書裡,沉睡在某個地方檔案館的故紙堆中呢?”
這不像是推測。
“你什麼意思?”她的聲音有些乾澀。
“沒什麼意思。”宋慈收回手,將輿圖重新卷好。“隻是一個假設。曆史的細節,往往隱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哪個地方檔案館?”秦舒聽見自己的聲音。
宋慈報出一個地名,一個漢代淮南國核心區域的縣級市名稱。
他又補充了一句:“那批文書,可能因為光緒二十六年的一場小水患,導致部分紙張邊緣有獨特的水漬,而被錯誤歸檔到了‘災情雜項’的第幾櫃第幾層,標簽可能是手寫的‘庚子年雜記’。”
秦舒將這個地名,以及宋慈的描述,牢牢記在心裡。
她將桌上的打印資料收回包裡。
“我會去核實。”秦舒站起身。
“如果你的‘假設’不成立,我會公開撰文,駁斥你直播中的所有觀點。”
宋慈微微一笑。
“我拭目以待。但前提是,秦博士能找到反駁我的‘物理證據’,而不是僅僅依賴‘主流敘事’。”
秦舒沒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書店門口,手放在門把上,頓了頓。
“如果成立呢?”
“那我會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宋慈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