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在泣血崖頂打著旋,發出嗚咽般的嘶鳴,卷起營地邊緣新墳的灰燼,如同盤旋不去的亡魂。空氣中死亡與絕望的氣息尚未散儘,另一種緊繃的、混合著饑餓與惶恐的沉寂籠罩著薪火部殘破的營地。
突然,一陣沉重而陌生的牛角號聲,如同悶雷般從穀口方向滾滾而來,瞬間撕裂了營地的死寂!這號聲並非狐族慣用的清越哨音,其渾厚、霸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負責瞭望的戰士連滾帶爬地衝進營地中心,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緊張,聲音因急促而變調:“族~族長!穀口!有~有大隊!打~打著旗!是~是‘星痕’!‘星痕商會’的旗!”
“‘星痕商會’!”淩淵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在獸世代表著令人仰望的財富、深不可測的觸角,以及與之相伴的、令人心悸的冷酷與高昂代價。在這個狐族瀕臨絕境、彈儘糧絕的時刻,他們來得太“巧”,巧得像一場精心策劃的狩獵!一股冰冷的警兆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營地入口處,壓抑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渴望、不安和卑微期盼的騷動。一支龐大的隊伍如同鋼鐵洪流般緩緩停在穀口。數十頭體型壯碩、披掛厚實皮甲、鼻孔噴吐著白氣的裂地犀牛,如同移動的小山,背上馱著堆積如山的獸皮包裹,散發出無比誘人的、混合著穀物、肉乾、藥草和金屬的濃鬱氣息。商隊護衛個個神情冷硬,眼神銳利如鷹隼,裝備精良的武器在稀薄的陽光下閃爍著寒光。他們身上混雜著虎族、熊族甚至隱約的狼族氣息,如同一堵散發著血腥味的鐵壁。
為首的是一名騎在一頭格外高大的銀鬃裂地犀牛背上的中年雄性狐人。他身著剪裁合體、繡著繁複暗金紋路的華麗錦緞長袍,與營地周遭的破敗泥濘形成刺目的對比。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仿佛精雕細琢過的溫和笑容,胸前佩戴的徽章——一枚交織著銳利爪痕與冰冷星芒的銀質徽章——正是“星痕”的標誌。
“淩淵族長,久仰英名!如雷貫耳!”中年狐人翻身下犀,動作優雅流暢,仿佛踏足的不是焦土泥濘,而是華貴的地毯。他姿態恭敬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狐族禮節,聲音圓潤悅耳,帶著令人放鬆的親和力。“鄙人輝耀,忝為商會執事。驚聞貴部遭逢大難,浴火重生,輝耀心實痛焉!特奉商會之命,備些許‘火種’,以助薪火燎原之勢!”他一揮手,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
幾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立刻上前,動作利落地卸下數個沉重的藤筐。筐蓋掀開,露出裡麵碼放整齊、散發著油脂香氣的熏製肉乾,成捆的、葉片飽滿的珍稀草藥,以及一袋袋顆粒分明的雪白鹽晶!這份“薄禮”,對於此刻掙紮在死亡線上的薪火部而言,不啻於天降甘霖!
就在物資接收完畢,營地因獲得喘息之機而彌漫著一絲劫後餘生的微弱輕鬆時,商隊後方傳來一陣低沉而威嚴的獸吼。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帶著敬畏與恐懼。隻見一頭體型遠超尋常裂地犀牛、披掛著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厚重鱗甲的恐怖巨獸緩緩踱步而來。巨獸背上,端坐著一名雄壯如山的雄性虎人。
他身著玄黑色、繡著暗金雷霆紋路的厚重皮甲,麵容剛毅冷峻,一道深刻的疤痕斜貫左頰,更添幾分凶悍。他並未刻意散發威壓,但那久居上位的冷酷與掌控一切的自信,如同實質的寒流席卷全場。正是星痕商會北境巨頭,雷霆!
雷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泣血崖險峻的地勢,最終定格在淩淵身上,那眼神帶著一種評估獵物的審視。
“淩淵族長,”雷霆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滾動的悶雷,清晰地壓過所有雜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地,扼守北境通往‘黑沼’‘嚎風峽’之咽喉要道,乃兵家必爭,亦是我商隊常年奔波、損失慘重之險途。”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牢牢鎖住淩淵,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落:
“為保商路暢通,亦為與貴部長久互助,共謀發展,我意已決——”
聲如法令,震得人心頭發顫:
“即日起!我星痕商會,將於貴部營地外三裡,泣血崖隘口東側,紮營建市!設立永久貿易據點!”
他手臂一揮,仿佛在規劃自己的領地:
“據點一旦建成,可為貴部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糧食、藥材、武器、鹽鐵~應有儘有!”他的話語充滿了誘惑,如同在乾渴的沙漠旅人麵前描繪清泉。“同時,”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刀,若有若無地掃過阿璃懷中那三個幼小的身影,那眼神深處是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稀有標本般的冷酷掃描,“亦可高價收購貴部特產皮毛、珍稀草藥、乃至…特殊人才信息!” “特殊人才信息”幾字被刻意加重,帶著赤裸裸的覬覦。
雷霆臉上的笑容擴大,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隻有冰冷的算計和掌控一切的絕對自信:
“此乃雙贏之舉,族長以為如何?”
淩淵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響!紮營建市?永久據點?!這哪裡是援助?這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是要將剛剛點燃的“薪火部”徹底變成星痕商會釘在北境咽喉上的一顆釘子,變成他們龐大棋局上一個予取予求的傀儡!一旦這集市建成,商會的武裝、情報網絡、經濟影響將如同無數條毒藤,瞬間纏繞住部落的命脈!所謂的“獨立”與“未來”,將被雷霆親手扼殺!這“雙贏”,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溫柔繾綣的絞索!
死寂如同沉重的鉛塊,瞬間壓垮了剛剛因物資到來而生出的一絲生機。族人們臉上的狂喜凝固了,笑容僵在臉上,化作了茫然和更深的恐懼。他們看著雷霆,看著那恐怖的巨獸和武裝到牙齒的護衛,又看向那些救命的物資,眼神在生存的渴望與被掌控的恐懼中劇烈掙紮。
淩淵的目光掠過族人臉上那對生存最原始、最迫切的渴求。雷霆口中“源源不斷的物資”如同裹著劇毒的蜜糖,散發著致命的誘惑。他看到那光芒在族人眼中掙紮著亮起,最終被生存的本能壓倒。
“商主所求…”淩淵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從冰縫中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抗拒,“本族~記下了。” 他避開了“同意”,避開了“收下”,更未對那致命的“據點”做出任何回應。僅僅是將這“援助”定義為一場有條件、有代價的交易,將那懸在頭頂的“據點”利劍暫時懸置,為部落保留了最後一絲模糊的戰略主動和喘息空間。
族人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救命的物資,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帶著哭腔的歡呼和騷動。許多雙枯槁的手不受控製地向前伸著,喉嚨裡發出無意識的吞咽聲。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疑慮。
淩淵的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穿透輝耀那無懈可擊的笑容,審視著他身後這支武裝到牙齒的隊伍,以及那些護衛眼中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評估。他更注意到,在輝耀身後半步,安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名雌性。一身素淨得近乎蒼白的灰麻布醫者袍,臉上覆著半幅同樣材質的輕紗,隻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沉靜得如同萬年寒潭的古井,沒有絲毫波瀾,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所有靈魂的光彩。即便隔著距離,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與這喧囂格格不入的冰冷疏離感,以及那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藥草清香的淡淡血腥氣。她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安靜地站在財富與武力的陰影裡。
“族長見諒,”輝耀仿佛才注意到淩淵的目光,側身一步,笑容依舊完美無瑕,“這位是我商會隨行的醫者,‘華裳’姑娘。聽聞貴部傷患眾多,缺醫少藥,華裳醫術尚可,心亦慈悲,願留下略儘綿力,協助貴部度過難關。”他的話語充滿善意,眼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華裳姑娘。”淩淵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他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對方在輝耀介紹時,那覆在輕紗下的下頜線條似乎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瞬,那雙古井般的眸子裡,一抹深藏的、近乎絕望的抗拒與痛苦如流星般劃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徹底淹沒。
阿璃抱著淩玥,站在淩淵側後方稍遠些的地方。作為母親,她對情緒有著本能的敏銳。華裳(霜華)身上那股刻意維持的平靜下,透出的是一種被徹底碾碎靈魂後的死寂,一種被無形枷鎖禁錮、連掙紮都已放棄的絕望。那不是醫者的悲憫超然,更像是一具被掏空了所有希望的軀殼。
救命的物資在族人近乎狂熱的感激中被迅速接收、清點。華裳則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序的傀儡,沉默地走向傷患聚集的、散發著腐肉與膿血腥臭的草棚區。她的動作精準、高效,處理傷口的手法乾淨利落,顯示出極高的專業素養,但全程沒有一句多餘的詢問,沒有一絲表情的變化,眼神空洞地掠過一張張痛苦的臉龐,仿佛在處理沒有生命的物件。
當晚,當淩淵拖著因過度疲憊而沉重不堪的身體回到主帳時,帳簾被無聲地掀開。華裳端著一隻粗陶碗走了進來,碗中盛著墨綠色的藥汁,散發出清冽的草木香氣,聞之確實令人緊繃的神經為之一鬆。
“族長辛勞過度,心神耗損。”她的聲音透過輕紗傳來,清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如同冰珠落玉盤,“此湯安神定魄,可助眠。請趁熱飲下。”她將碗放在淩淵麵前簡陋的石台上,動作標準得像尺子量過。
淩淵的目光落在碗上,又緩緩移到華裳那雙低垂的、空洞的眼睛上。那草木清香下,似乎隱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異樣氣息。他接過碗,指尖感受到陶碗的溫熱,聲音低沉:“有勞華裳姑娘。”
華裳微微頷首,不再言語,轉身準備離開。就在她轉身的刹那,淩淵敏銳地捕捉到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極其輕微地、痙攣般地蜷縮了一下,仿佛在對抗某種無形的指令。她離去的背影,在搖曳的火光下拉出長長的、孤寂而扭曲的影子。
營地簡陋的布局在暮色中投下怪異的陰影。一些帳篷的位置,道路的走向,竟隱隱暗合著某種早已失傳的能量流轉節點——這正是墨陽離去前“精心”布下的殘局。此刻,這些無形的節點,如同為遠道而來的窺視者架設好的瞭望塔,悄然運轉著。營地邊緣,一塊半埋在焦土中的灰褐色石符,幽光極其隱晦地閃爍了一下,將“華裳獻藥”這一幕無聲地記錄、壓縮,化作一道加密的能量流,射向泣血崖禁地深處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