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
地是裂的。
風是燙的。
沒人說話。
隻有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
腳步拖遝。
每一步都像灌了鉛。
突然,前麵有人猛地站住,指著遠處,聲音嘶啞帶著狂喜:
“村!前麵有村!是不是甕家村?咱們到了!”
埋頭趕路的其他人聞言,立馬抬頭。
視線中,一個村子的輪廓儘收眼底。
“真的!是村子!”有人喊出來。
“水!這次肯定有水!”另一個聲音顫抖著。
麻木消失了。
沉重的腳步驟然加快。
推車的、挑擔的、拄棍的,都開始小跑。
人群湧向那村子。
越來越近。
……
村子比想象的要大。
更顯眼的是,村口立著一扇厚重的大木門。
木頭很厚實,看著還很完整。
人群在離門幾十步的地方停住了。
興奮凝固了一些,變成遲疑和擔憂。
“門……門還在,裡麵肯定有人!”李老三喘著粗氣。
之前門窗都不在的那個村,就沒人。
“對啊。”劉大壯抹了把汗。
“門還在,太好了!”薑福眼睛放光,“有人就好!有人就有糧有水!花錢買!我有錢!”
薑壽也連連點頭,“對對對!花錢買!咱們快叫門啊!”
陳村長走上前,他手裡拿著銅鑼。
他的眉頭皺著,臉上沒有太多喜色,反而更凝重了。
他看看身後這群人——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因為饑餓和希望而顯得格外急切,甚至有些凶狠。
再看看那扇緊閉的、厚重的大門。
“這門……修得這麼結實……”村長喃喃自語。
他敲了下鑼,聲音不大,示意大家安靜。
“大夥兒彆急。”村長聲音低沉,“這門修著,怕就是防……防咱們這樣的。”
他想起了之前在路上遇到的其他逃荒隊伍,雙方都像驚弓之鳥,遠遠避開,唯恐對方撲上來搶。
這翁家村的人,見到他們這群餓紅了眼的,會怎麼想?
“村長說得對。”王老漢咳嗽兩聲,慢悠悠開口,“你們年輕人不懂……這世道……人心隔肚皮啊。人家怕咱們進去搶,不肯開門咋辦?”
這話像盆冷水澆頭潑上來。
眾人臉上的興奮迅速褪去,換上焦慮和不安。
是啊,萬一人家不開門呢?
他們現在這副樣子,確實嚇人。
剛剛燃起的希望,被巨大的不確定壓著。
沒人敢上前。
人群僵在那裡,眼巴巴望著那扇緊閉的門。
時間一點點過去。
人群的焦躁在升溫。
劉大壯終於忍不住了,他性子急,最煩磨蹭。
他撥開前麵的人,大步流星朝木門走去,“乾等著能等出花來?問一句又不掉塊肉!怕什麼?”
他嗓門洪亮,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兒。
人群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陳村長想攔,手抬了抬,又放下了。
試試也好。
劉大壯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舉起手正要拍下去。
“嘎吱——!”
那扇厚重的大木門,竟然從裡麵緩緩打開了!
門後露出幾張臉。
為首的一個人,約莫四十歲,臉膛飽滿,泛著健康的紅光。
他身後的幾個漢子,穿著不同樣式的短褂,個個精神抖擻。
開門的人打量著門外黑壓壓的人群,眼神掃過,笑容不變,甚至更和善了些。
“各位打哪兒來?”為首的人開口了,聲音洪亮清晰,“我是這翁家村的管事,大家都叫我翁老九。”
陳村長趕緊上前幾步,拱手行禮,“我姓陳,咱們這支隊伍的村長,翁管事,打擾了。我們是北邊柳樹屯的,那兒遭了災,實在沒法子,出來尋條活路。”他語氣帶著懇求和小心,生怕嚇到對方。
“想……想請貴村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歇歇腳,討口水喝。”村長說完,又覺得要求太多,連忙補充,“就歇一會兒!兌點水,兌點糧食,我們給錢!絕不白拿!”
翁老九連忙擺手,“看到同鄉遭難,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快進來歇歇腳!喝口水!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快請進,快請進!”他側身讓開,熱情地招呼著。
他身後的幾個漢子也連聲附和:
“是啊是啊,都不容易!”
“進來歇歇吧!”
“看你們累的,快進來!”
翁老九指著村子裡麵,“我們村啊,算運氣好,山裡還有股泉眼沒斷流,勉強能活命。水嘛,管夠!糧食也有,你們要買要換都行,好商量!”
“有水?管夠?!”人群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
“太好了!老天開眼啊!”
“有水喝了!有水喝了!”小桃仰頭看著薑嬋,小聲歡呼。
薑嬋緊繃的神經也微微鬆弛。
能有個有圍牆、有門的村子過夜,比露宿荒野安全太多。
至少不用提心吊膽防那些災民流寇了。
之前的警惕和擔憂暫時被眼前的希望壓了下去。
柳樹屯的人個個喜形於色,今天的恐懼和疲憊似乎都被這扇打開的門和熱情的笑臉驅散了大半。
他們推著車,挑著擔,跟在翁老九和陳村長後麵,魚貫而入。
薑福和薑壽兩兄弟擠在前麵,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
薑福摸著懷裡的錢袋,盤算著能買多少糧食。
劉氏和王氏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從身後傳來。
走在隊伍末尾的薑嬋下意識地回頭。
那扇厚重的大木門,被裡麵的人用力地關上了,嚴絲合縫。
門栓落下的聲音沉重而清晰。
隔絕了外麵的荒蕪和危險。
她轉回頭,開始仔細打量這個翁家村。
村子內部和外麵看到的荒涼截然不同。
房屋雖然也是土坯或磚木結構,但排列得整整齊齊,不像普通村落那樣隨意。
道路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幾乎看不到什麼垃圾雜物。
這在遍地狼藉的災荒年景裡,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不真實。
最引人注目的是防禦。
村子四周的土圍牆比一般村子高得多,也厚實得多。
牆頭上,密密麻麻地插著一排排削尖的木刺,尖端朝上。
那些木刺很長,很尖銳,像一排排等待獵物的獠牙。
薑嬋心頭微凜:這樣的防禦,彆說零星的流民,就算小股流寇想攻進來,也得付出慘重代價。
這村子,武裝到了牙齒。
“這村子……真乾淨啊。”伍氏小聲對李老三說,語氣帶著羨慕。
“是啊,還有水,這圍牆……嘖嘖,真不錯。”李老三點頭。
“嘖嘖,看看人家這地方,多乾淨!”
“是啊,比咱們柳樹屯強多了!”
劉大壯也好奇地東張西望,眼裡是散不開的驚訝和羨慕。
張屠戶咂咂嘴,“這地方,真不像鬨饑荒的,真好。”
王老漢又開始了:“當年啊,我們村也有圍牆,可沒這麼高,也沒這尖木頭……你們年輕人不懂,這修起來費老勁了……”他絮絮叨叨著過去。
薑福和薑壽隻顧盤算著稍後該買多少糧和水。
劉氏和王氏則小聲議論著村裡人的穿著,猜測哪家可能富裕些。
陳村長和翁老九走在最前麵,低聲交談著。
村長臉上帶著感激和放鬆。
能找到一個有水、有糧、還願意接納他們的村子,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就在這時,一陣孩童清脆的嬉笑聲傳來。
“嘻嘻……該你啦!”
眾人循聲望去。
就在前麵不遠的一處還算寬敞的屋角空地上,四個小孩,大概五六歲到七八歲的樣子,正圍在一起玩耍。
他們穿著乾淨的小褂子,小臉紅撲撲的,頭發也梳得整齊。
兩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分彆坐在矮凳上,假裝聊天說話,像是學大人,但動作稚嫩有趣。
另一個小男孩正拿著一塊小木片,假裝在切什麼東西。
他們在玩過家家。
這景象,瞬間擊中了這群逃荒者心中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