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蘇府偏門。
沈詞登上了一輛灰篷馬車,車夫駕車一路向青州城的東門駛去。
馬車中的沈詞眼神空洞,看不出一絲喜悲來。
“籲……”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林一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在下林一,懇請蘇小姐出來一見。”
“蘇小姐?”車夫一愣,隨即皺眉,“小兄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這車上坐的是……”
他話音未落,那厚重的車簾卻被人從裡麵緩緩掀起一角。
沈詞的身影出現在簾後,她依舊一身素白,烏發如雲,臉上洗儘鉛華,再無半分柔弱驚惶。
那雙眼此刻毫無波瀾,隻有一片冷冽的清明。
她看著林一,片刻,唇角竟牽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她沒再看車夫,徑直掀簾下車,裙裾拂過車轅,悄無聲息地落在濕冷的泥地上。
“林大夫。”她的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好利的眼,好快的腳。”
林一沒有寒暄,目光沉靜地直視著她:“沈姨娘?還是該稱呼您一聲,蘇小姐?”
沈詞,或者說,蘇雲武與宋氏唯一的血脈——蘇語。
她並沒有否認,隻是微微仰頭,望向城門上那模糊的“青州”二字。
“十年了,”她的聲音很輕,像風拂過枯葉,“那個名字,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林大夫,你是如何猜出來的?”
林一走近一步,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空氣卻凝滯得如同凍住。
“破綻太多,隻是之前被‘密室’的障眼法迷了眼,又被蘇全的悲壯引偏了方向。”林一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第一,時機。
“蘇全一個離府十年的人,如何精準知道蘇雲亭會在何時因何故請人驅邪?又如何知道屏風的位置?
“這必然是內應提供。而蘇府最近半年唯一新進府的人,就是你。”
“第二,春杏的證詞。
“亥正時分,她‘恰巧’去了後院,又‘恰巧’看到趙半仙從第四間房出來。這時間點掐得太準,準到像是精心設計的劇本。
“若非有人刻意安排她在那時出現,怎會如此巧合?而能安排她的,隻有你這位姨娘。”
“第三,恐懼的來源。
“董姨娘之前那番話,雖有挑撥之意,但她的話不全是空穴來風。
“蘇雲亭的噩夢,始於你入府之後。那些‘女人哭’、‘有人掀被子’的幻象,是你刻意營造的吧?
“用些無色無味的藥物,加上特定時間的暗示,對一個本就虧心的人,足夠了。
“你在聽雪樓接近他,本就帶著目的,用歌聲和柔弱,敲開蘇家的大門,就是為了這一刻。你深知他的恐懼,並將它放大,引向那間殺害了你母親的屋子。”
蘇語靜靜聽著,臉上無悲無喜,隻是眼底那層寒霜,似乎更厚了些。
“第四,身份。”
林一頓了頓,看向她那雙異常沉靜的眼,“之前,我憑借官府的卷宗推斷,十年前火場燒死的女眷就是你,失蹤的是蘇雲武之子。
“但後來,李文誠提醒了我,幼童焦屍,極難分辨男女!
“官府很可能依據現場遺物或模糊印象做出了誤判。真正的失蹤者,是蘇雲武的女兒,也就是你。
“蘇全自儘時短暫停頓後的那句,‘還有小姐’,才是臨終的真相。
“他隱忍十年,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替你父母複仇。而你的歸來,才是點燃這場複仇之火的關鍵。”
蘇語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她終於將目光從城門收回,落在林一臉上,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被徹底看穿後的孤注一擲。
“第五……”
林一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蘇全的死。
“他自儘得太快,太決絕。他本可以辯解,可以試圖脫罪,但他選擇了最徹底的方式。
“為什麼?因為他不僅要承擔殺蘇雲亭的罪名,更要徹底掩蓋你的存在。
“他要用自己的死,斬斷所有追查的線索,把你乾乾淨淨地摘出去,讓你能帶著蘇家真正的血脈活下去。他用命,換你的生路。”
最後這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了下來。
蘇語一直維持的冰冷麵具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的唇瓣微微顫抖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翻湧,又被她強行壓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城門口的風似乎都停駐了片刻。
然後,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林大夫。”
“你說得對。這一切,是我和蘇全叔十年籌謀。蘇雲亭,他害我父,殺我母,將我蘇家基業據為己有,還將我母親……埋在那槐樹下!他死有餘辜!”
她的語氣陡然轉冷,帶著徹骨的恨意,但隻是一瞬,又化作了深沉的疲憊。
“蘇全叔……他是我父親最忠心的兄弟,是我母親視作親人的管家。十年流離,是他護著我,教我隱忍,教我複仇。他替我扛下了所有罪,用他的命,換我的生……”
她的聲音哽了一下,旋即又歸於冷硬,“林大夫,你現在知道了。你要抓我回去嗎?用我這‘主謀’的人頭,去換你的前程?”
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林一,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林一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十八歲,卻已背負血海深仇、親手將仇人推向死亡的女子。
她蒼白,纖細,但骨子裡透出的那種被仇恨和巨大犧牲淬煉過的堅韌與決絕,令人心驚。
他想起了蘇全自儘時的釋然微笑,想起了那具槐樹下焦黑屈辱的屍骨,也想起了蘇雲亭死前可能承受的、源自內心最深恐懼的折磨。
法理昭昭,殺人償命。
蘇語是這場精心謀殺的主謀,罪無可赦。
可情理呢?
林一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清晨的寒氣似乎也隨之排出。
他迎著蘇語的目光,眼神複雜,有洞察一切的了然,有對生命逝去的沉重,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蘇小姐,”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蘇全已經承擔了所有的罪責,結案文書已下。他用自己的命,換來了這個結局。官府眼中,此案已了。”
他沒有說“我不抓你”,也沒有說“你走吧”。但他的意思,蘇語瞬間便懂了。
她看著林一,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林一微微頷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遠處官道儘頭迷蒙的天際線,仿佛隻是在看一片尋常的秋景。
“走吧,”他的聲音平淡無波,“江南……路遠,保重。”
說完,他竟不再停留,也不等蘇語再有任何回應,徑直轉身向著青州城內走去。
蘇語望著他消失在城門洞的陰影裡,深深鞠了一躬。
“小女子蘇語,代全家和蘇全叔,謝過林大夫。”
隨後,她沉默地轉身,彎腰進入車廂。
“走吧。”她對車夫吩咐,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車夫不明所以,但見她神色,不敢多問,連忙應聲:“是,夫人!”
他跳上車轅,揚起鞭子。
“駕!”
車輪轆轆,碾過濕冷的泥土,漸漸加速,駛離了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