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外頭各個院裡的波詭雲譎,新晉宋昭訓的東廂房裡就平靜多了。
海順一走,檻兒就將寒酥跳珠等人叫進了屋,一一詢問起他們的情況。
包括籍貫,何時進的宮,都學了些什麼,擅長什麼,先前在哪當差之類的。
上輩子隨著檻兒的晉位。
身邊的人添過不少,也換過不少。
這事兒她做起來得心應手。
除了瑛姑姑。
四個宮女和那四個小太監,都原以為這位隻是運氣好,才被抬舉起來的。
然而眼下宋昭訓端坐在北麵主位上,漂亮的眉眼還帶著少女的青澀和稚氣。
可任誰也忽視不了從那雙看似清澈無害的眼睛裡,隱隱流露出的壓迫感。
都是在宮裡當差的,沒幾個蠢的。
幾人當即便知曉他們要伺候的這位主兒,不是個表麵看起來這麼簡單的。
於是更加不敢怠慢。
檻兒問什麼,他們皆如實作答。
全部問過了。
檻兒根據幾人擅長的,分派了他們今後要做的事,最後叮囑幾句便讓人散了,單獨把瑛姑姑叫進了臥房。
“姑姑!”
進了屋,檻兒一頭撲到瑛姑姑懷裡。
瑛姑姑一身棕紅織金方格如意紋緞衫,下配孔雀藍纏枝四季花馬麵裙,梳著三綹頭,髻上兩根合乎規製的銀簪。
很是得體乾練。
“好了好了。”
她抱著檻兒,也紅了眼。
“您現在是主子了,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哭鼻子,傳出去沒得惹人笑話。”
檻兒吸吸鼻子,抬起頭含淚笑道:“笑話就笑話吧,隻姑姑不嫌就好。”
上輩子她受封時院裡的管事姑姑也是瑛姑姑,但檻兒跟瑛姑姑認識,卻是在她被調來東宮之前的事。
彼時檻兒八歲,剛入宮。
因生得好,性格溫順安靜又心靈手巧,學完規矩後便被選去了廣儲司。
在衣作坊給娘娘們做衣裳。
瑛姑姑管小宮女們的日常起居,當時檻兒年齡最小,瑛姑姑對她頗為照顧。
可以說,沒有瑛姑姑。
檻兒早死了。
直到一年多前。
後宮出了一樁事死了大批太監宮女,導致臨到太子大婚,東宮的人手卻不夠。
內務府著急往東宮挑人。
檻兒當時不到十四,正好在適齡範疇。
想來選人的嬤嬤也是急了。
壓根兒沒考慮把檻兒這般顏色的小姑娘,放到太子妃的院裡當差會不會不妥。
總之檻兒被調到了嘉榮堂。
和瑛姑姑便就此分開了。
上輩子檻兒成了奉儀,看到瑛姑姑是她院裡的管事姑姑,還以為是巧合。
還是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
檻兒才得知這根本不是巧合。
而是瑛姑姑聽說新晉的奉儀是她,便四處使銀子托關係把自己調過來的。
可惜瑛姑姑沒跟著檻兒享多久的福,就因為一場突來的嚴重風寒去了。
如今見到人,檻兒不免悲喜交加。
“瞧您說的這話。”
瑛姑姑掏出帕子給檻兒擦淚。
“奴婢怎可能嫌您,隻不管從前您我什麼關係,今日起您都是主子了,哪有主子抱著奴婢哭鼻子的道理。”
檻兒拉著人到一旁坐下。
瑛姑姑:“廣儲司昨晚收到消息,說東宮要進一位新昭訓,讓人趕緊張羅衣裳鞋襪,我一聽名兒就知是您。
本想著橫豎我在廣儲司做的也是管人起居的活,您這兒想是也需得管事的,不如托了關係看能不能調過來。
誰曾想海公公先使了人找到我,說讓我來昭訓主子院裡侍候,這還真是彎刀對著瓢切菜,正正兒好!”
檻兒愕然:“你是說,是海公公使了人找你,讓你來我這兒的?”
“對啊。”
檻兒有些意外。
但轉念想太子肯定事先派人調查過她,而這輩子她和他的開端不一樣了。
主動調瑛姑姑過來,許是海順揣摩了太子的意思刻意給她賣了這個好。
上輩子她是鄭氏抬的奉儀,海順沒插手,所以瑛姑姑自己費時費力來了她這。
“可是有什麼不妥?”瑛姑姑小聲問。
檻兒搖搖頭。
“沒有不妥,能再見到姑姑我很高興。”
這輩子,她絕不會讓瑛姑姑早早就去了!
瑛姑姑不知檻兒在想些什麼,瞧著小姑娘白淨漂亮的小臉,她心下微歎。
“聽人說您的位份是殿下給的,能同奴婢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檻兒頷首。
撇開在嘉榮堂後院受的磋磨,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境況大致同瑛姑姑說了。
聽得瑛姑姑止不住地心疼。
替主子承寵生子,有幾個是能得善終的。
單看小姑娘越發沉穩的性子就知道,她這一年多在東宮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不過,今兒個是好日子。
重逢也是喜事,瑛姑姑就沒說什麼感傷的話。
檻兒如今是昭訓的位份,每月的薪俸是八兩,一年下來一共九十六兩。
內務府的人來給檻兒送屋裡的小擺件和她日常要用到的各種東西時,把這九十六兩的俸銀也一並送來了。
還有做衣裳鞋襪要用的綢緞布匹、棉絨皮草,打首飾要用的金銀用料什麼的,以及一些日用品、藥品。
林林總總的東西一通算下來,比檻兒上輩子當奉儀的時候多出了不少。
等終於把每間屋子都規整好,東西全部收拾完畢,時間也不早了。
恰好東宮膳房的人也在,見狀便順勢問:“宋昭訓午膳可有什麼想用的?”
檻兒想了想。
她現在每天有五斤豬肉和一斤羊肉的供應,每三日能吃一隻雞和鴨。
今天日子好。
檻兒就點了雞鴨各半隻、半斤羊肉和一斤豬肉,蔬菜就讓膳房看著辦了。
交代完這些,膳房的人走了。
檻兒叫小桂子、小滿子兩個小太監打了熱水到浴間,由瑛姑姑幫忙,把自己從頭到腳給清洗了一通。
換了身廣儲司送來的成衣。
晌午喜雨把膳提回來。
寒酥試了毒,同望晴把膳擺上。
這頓飯膳房顯然下了功夫。
雞做成了口菇煨雞,鴨子是拿蒟蒻燒的,羊肉則用了刺眼核桃煨,豬肉分做成了南瓜粉蒸肉並春筍肉絲。
素菜有燒茄子、茭白炒木耳、涼拌胡瓜和青菜豆腐湯,量不大但勝在精致。
除了這些,寒酥最後從食盒裡還端出了一道芽菜煎鯇魚和一道白灼蝦。
這兩樣超出了檻兒的份例。
想也知道是膳房自己做主添的。
誰叫這位新晉的宋昭訓既是嘉榮堂的人,又是太子做主給的位份呢。
檻兒看了看,沒有多說。
隻讓寒酥另拿了幾個碗碟來,夾了夠她吃的分量出來,就把剩下沒碰過的讓他們幾個端去分了。
也算是一起慶賀今兒的喜事。
望晴垂著眼站在一旁。
看著那抹繡著精致花紋的月華裙裙擺,心裡像吃了顆沒熟的李子那麼酸。
都是做奴才的,偏她這麼好命。
想當初……
用罷膳。
檻兒同瑛姑姑把永煦院前前後後轉了一遍,然後回屋將她要送去廣儲司做衣裳的料子選了兩匹出來。
感覺不撐了,檻兒便到臥房歇晌。
到了傍晚。
包括瑛姑姑在內,寒酥幾人的臉上都肉眼可見地帶上了幾分忐忑與期盼。
小福子和小喜子更是蠢蠢欲動,就等著昭訓主兒讓他們出去張望張望。
檻兒知道他們在盼什麼。
可惜了,他們今晚注定要失望。
“來個人把燈滅了吧。”
檻兒在院裡溜達完一圈,回屋前抬頭看了眼簷下那兩盞璀璨的花燈。
眾人齊齊一怔。
瑛姑姑遲疑勸道:“許是元淳宮的人有事耽擱了,若不咱們再等會兒?”
檻兒朝門口望去。
聲音很輕。
“不必了,殿下今晚不會過來。”
“今晚,該曹良媛侍寢。”
嘉榮堂。
太子話少。
嘉榮堂的宮人熟知這位爺的脾性,伺候時沒人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
鄭明芷自認摸透了太子的性子,跟太子說起後宅裡需向他彙報的一些事。
太子偶爾“嗯”一聲算是回應。
若有必要,他會放權給她。
除此外,二人便沒彆的可說了。
一盞茶結束。
鄭明芷觀察著太子的神色,笑道:“今兒個後院進了新人,屬實是喜事一樁,想來宋昭訓正盼著殿下呢。”
駱峋放下茶盞。
接過海順遞來的帕子,拭拭唇角。
鄭明芷頓了頓,接著道:
“按理說宋昭訓今兒剛進門,她的位份還是殿下您給的,殿下若是有興致,去看看宋昭訓也無妨,但……”
海順眼角一抽。
果然下一刻就聽她說:
“妾身下午翻了冊子,才想起今兒輪到曹良媛侍寢了,殿下您看這……”
太子不常去後院,鄭明芷也很識趣地沒把一個月內的所有日子全給排上。
隻按照曹良媛她們各自的月事規律,挑了她們容易受孕的那幾天安排侍寢。
不過,安排歸安排。
最終去不去,還得隨太子的意思。
就譬如前些日子輪到金承徽和秦昭訓侍寢,太子就沒往她們那邊去。
駱峋睨了鄭明芷一眼,語氣淡淡:“你以為孤今夜該去永煦院還是沁芳居?”
鄭明芷愣了愣。
旋即心中一喜,太子雖和她生了矛盾,但到底還是敬重她這個正妻的!
鄭明芷笑得更真誠了。
“今日是宋昭訓的好日子,但時候也確實不太巧,曹良媛是東宮的老人。
殿下又常去她那,若您在該她侍寢的日子去了宋昭訓那,怕是會惹她傷懷。
所以妾身以為,殿下今晚若有興致去後院,還是去沁芳居更為妥帖。”
宋檻兒是她的人不假。
可那賤婢瞧著就是個不安分的。
今早還敢頂撞她。
既如此,就彆怪她不給她臉!
海順簡直沒耳朵聽了。
換做外頭尋常高門大戶裡的男人,聽了這話或許隻會覺得妻子寬容大度。
即便新進門的妾室是自己院裡的人,也不幫著爭寵,實在是有夠無私的。
可問題是。
太子自小長在宮裡,看多了後宮妃嬪爭鋒相對的戲碼,知道女人們鬥起來比起男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太子從不對後宮事掉以輕心。
太子妃但凡是個聰明的。
這時候要麼直接替宋昭訓爭好處,宋昭訓是她推出來替自己生孩子的。
替宋昭訓說話,合情合理。
要麼,太子妃就乾脆不要給什麼具體回答,直接說此事由太子決定便好。
可她不。
她偏要替曹良媛說話!
關鍵太子還知道她打過宋昭訓,太子妃此舉不就等於擺明了告訴太子。
她對宋昭訓心存芥蒂嗎?
這合適嗎?
那原本是要替她生娃的啊。
是時以曹良媛高傲多疑的性子,一定會覺得太子妃此舉必然彆有深意,從而今後隻會更加提防太子妃。
宋昭訓又會怎麼想?
海順暗暗揣度。
或許太子,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殿下以為如何?”
鄭明芷還在那問。
駱峋起身,負手朝外走。
“依太子妃所言,去沁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