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夜,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結冰的聲音。
我癱在冰冷刺骨的泥地裡,懷裡死死抱著那把破敗黯淡的油紙傘。傘骨深處那點微弱的嗡鳴幾乎聽不見了,殘留的暗金符文痕跡也徹底隱沒,隻剩下粗糙冰冷的觸感,像一塊普通的、快要散架的竹骨。可就是這破玩意兒,剛才硬生生扛住了聻氣的衝擊,還差點把那道要命的黑符給廢了。
劉阿婆走了,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個被暫時堵上的“窟窿”。空氣裡那股子混合著石灰、雞血、碧綠火焰焦糊味和聻氣殘餘的怪味,直往鼻子裡鑽,熏得人腦仁疼。
神魂上的枷鎖依舊沉重冰冷,像一副永遠卸不下的冰枷。左小腿上那道黑符倒是消停了,被傘骨最後爆發的金光灼傷後,它縮回了小腿肚子,顏色黯淡了不少,像一條被燙傷的墨蛇,盤踞在那裡,冰冷依舊,麻痹依舊,隻是暫時沒了那股瘋狂蔓延的凶戾勁兒。但我知道,這玩意兒沒死,它隻是蟄伏了。聻氣退了,可它留在我腿裡的根兒還在。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耳朵裡嗡嗡作響,老周臨死前的無聲慘嚎和剛才聻氣衝擊留下的精神回響混在一起,吵得人心煩意亂。
不能躺這兒。天知道這地方還會不會冒出彆的幺蛾子。
我咬著牙,忍著左腿鑽心的麻痹和全身的酸痛,用傘當拐杖,一點一點,把自己從冰冷的泥地裡撐起來。每動一下,都感覺骨頭在嘎吱作響。油紙傘的傘骨抵在泥地上,支撐著我大半的重量,入手冰冷堅硬,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重感——至少它沒散架。
深一腳,淺一腳,拖著那條半廢的腿,我像個剛從墳裡爬出來的活屍,挪回了村西頭李家那間偏房。天邊已經透出了一絲死魚肚白。
主家老李被我這副比昨夜回來時更淒慘的模樣徹底嚇懵了。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想上前攙扶又不敢,眼神裡除了敬畏,更多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他大概以為我昨晚又去後山跟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乾了一架,還差點把命搭進去。
“張…張師傅……您……您……”他語無倫次,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水……熱水……”我嘶啞地擠出兩個字,喉嚨乾得像砂紙打磨。
老李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去灶房燒水。我把自己摔在偏房冰冷的土炕上,骨頭都快散了架。懷裡的油紙傘被我小心地放在炕頭,冰冷的傘骨挨著同樣冰冷的土炕。
神魂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眼皮重得像灌了鉛。但腦子裡卻異常清醒,或者說,被強行撐開。昨晚後山那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記憶裡。
聻氣!那玩意兒竟然是聻氣!鬼死之後化成的更凶的東西!牛角村這窮鄉僻壤的地脈裡,怎麼會淤積出這種東西?周寡婦母子那點怨氣,在這聻氣麵前,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頂多算是個引子!那處地脈節點……根本就是個聻氣的“泉眼”!
劉阿婆!她那手碧綠火焰的封印,那帶著古老蠻荒氣息的咒言,還有她最後看我那複雜到了極點的眼神……這老婆子,絕對不是什麼普通的問米婆!她到底是什麼來路?她把這把能對抗聻氣、灼傷黑符的油紙傘給我,到底圖什麼?
還有小腿上這道黑符……它和聻氣之間那種詭異的聯係……聻氣爆發,它就瘋狂;聻氣被壓製,它就蟄伏……這東西,難道是……聻氣侵染的產物?或者……某種標記?
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這牛角村像個巨大的、布滿致命陷阱的泥潭。而我,已經深陷其中,背上還綁著塊名為“鬼命債”的石頭。
老李端著一大碗滾燙的薑糖水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上,又放下幾個還冒著熱氣的粗麵饃饃,一句話不敢多說,逃也似的退了出去,還輕輕帶上了門。
我沒客氣,也顧不上燙,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滾燙的薑糖水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裡,帶來一絲久違的暖意,稍稍驅散了點骨頭縫裡的寒氣。又抓起一個饃饃,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裡,粗糙的糧食劃過乾裂的喉嚨,帶來一點真實的飽腹感。
吃完東西,身上總算有了點力氣,雖然依舊酸痛難當。我盤腿坐起,試著運轉那點可憐的吐納法門,想平複神魂的劇痛。但鬼命債的枷鎖如同冰冷的磐石,死死壓著,內息運轉滯澀無比,效果微乎其微。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炕頭那把油紙傘上。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破舊,黯淡,傘麵上甚至多了幾道細微的裂痕,像是昨夜激戰留下的傷痕。但我忘不了它爆發時的樣子——金光煌煌,符文流轉,如同神兵降世!那絕不是凡物!
我伸出手,帶著一絲敬畏和探究,輕輕撫過那粗糙冰冷的傘骨。指尖劃過傘骨連接處一個不起眼的、被汙垢掩蓋的凹陷時——
指尖傳來極其微弱的麻刺感!仿佛有極其細微的電流流過!
我心頭一跳!凝神看去。那凹陷處的汙垢被我無意間蹭掉了一點,露出了下麵……一小片極其模糊、但絕對存在的暗金色刻痕!那刻痕的形狀……極其複雜古拙,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雖然模糊不清,卻隱隱透出一股與傘骨內部符文同源的、古老威嚴的氣息!
這……這是什麼?傘的標記?還是……某種符印?
我強忍著神魂不適,湊得更近,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仔細辨認。那暗金刻痕太過模糊,隻能勉強看出似乎是一個扭曲纏繞的……環?環的中心,似乎還嵌著一個極其微小、難以辨認的……像是篆文的符號?
就在這時!
“嘶……”
左小腿肚子上,那道蟄伏的黑符,毫無征兆地發出一聲細微的、如同毒蛇被驚動的摩擦聲!
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瞬間從黑符處傳來!雖然遠不如昨夜狂暴,卻帶著一種清晰的警告意味!
它……在阻止我探究這把傘?!
我猛地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腿上那道墨黑的符文。它依舊黯淡地盤踞著,仿佛剛才那聲“嘶”響隻是我的錯覺。但小腿上殘留的冰冷刺痛感,卻無比真實。
這黑符……這傘……它們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這傘又是什麼來曆?
無數的謎團如同濃霧,將我緊緊包裹。牛角村,這地方不能再待了!聻氣隻是被暫時封印,誰知道那“泉眼”什麼時候會再開?黑符蟄伏在腿裡,就是個定時炸彈!還有劉阿婆……她太神秘,太危險!那把傘的來曆,恐怕也牽扯著巨大的因果!我這背著一條鬼命債的半吊子,再陷下去,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必須走!立刻!馬上!
這個念頭一起,如同黑暗中的明燈。神魂上的枷鎖似乎都鬆動了一絲。
我掙紮著下炕,把剩下的薑糖水和饃饃囫圇塞進肚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把救了我兩次命的油紙傘收攏,用一塊破布仔細包好,緊緊綁在背上。冰涼堅硬的傘骨隔著布貼在脊梁上,帶來一種奇異的支撐感。
推開偏房的門,天已大亮,但天色依舊陰沉。院子裡,主家老李和他婆娘正惴惴不安地候著,看到我出來,臉上擠出生硬的笑容。
“張師傅……您……您這是……”老李搓著手,眼神躲閃。
“事完了。”我聲音依舊嘶啞,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結賬,走人。”
老李如蒙大赦,連聲道:“哎!哎!好!好!” 忙不迭地跑進屋裡,捧出一個粗布小包,裡麵是幾塊揉得皺巴巴的零錢和一些糧票。“張師傅,您看……這是王村長交代的,您那份辛苦錢……還有,我家的一點心意……”
我沒看具體多少,一把抓過來塞進懷裡那印著“尿素”字樣的化肥袋。這點錢,買命都不夠。但此刻,我隻想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背上傘,拎起化肥袋,我拖著那條依舊麻木冰冷的左腿,一步一步朝院外走去。老李兩口子在後麵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喏喏地說了句“張師傅您慢走”,就趕緊縮回了屋裡,仿佛送走了一尊瘟神。
村道上,早起下地的村民看到我,遠遠地就避開了。眼神複雜,敬畏裡混雜著恐懼和疏離。昨夜後山的動靜,還有我這副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樣子,顯然已經傳開了。在他們眼裡,我大概和那些邪祟也沒什麼兩樣。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我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牛角村籠罩在薄薄的晨霧裡,安靜得有些死寂。後山的方向,隱約可見那片被平整過的墳地,慘白的石灰在灰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眼。
就是那個地方,挖出了“青絲覆膝”的豔屍,引來了跪墳吞泥的白胖童子煞,更連通著地脈深處那口差點要了我命的聻氣“泉眼”。還有劉阿婆那神秘莫測的身影,和她留下的這把藏著驚天秘密的油紙傘……
小腿上那道黑符,似乎感應到我的回望,又細微地“嘶”了一聲,冰冷的刺痛感提醒著我,麻煩並未結束,隻是換了個地方。
我深吸一口氣,清晨冰冷的空氣帶著草木的濕氣,也帶著一絲難以驅散的墳土陰寒。
不再停留,我轉過身,一瘸一拐,但步伐堅定地踏上了通往山外的泥濘土路。
化肥袋搭在肩上,裡麵裝著幾件破爛家當和那點可憐的報酬。背上,那把破舊的油紙傘緊貼著脊梁,冰涼堅硬。
鬼命債的枷鎖依舊沉重冰冷,左腿的黑符如同跗骨之蛆。
前路茫茫,禍福難料。
但至少,我活著,走出了牛角村。
下一個地方,又有什麼在等著?
泥濘沾滿了破舊的解放鞋,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淺不一的印子,朝著山外,朝著那未知的因果,延伸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