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到場不該隻應用於約會。
晨光漫過住建局的金字招牌,陸硯咬著粢飯團蹲在石獅子旁。
油條碎屑掉在工具箱上,他剛伸手去撣,輪胎摩擦聲刺破晨霧——櫻花粉的保時捷taycan刹在台階前,車窗降下露出一張清冷的臉。
這是第一次看到開車的楊靈,他瞬間便意識到兩者間的階級鴻溝。
“楊博士早啊,”陸硯咽下糯米站起身,“今天美麗依舊。”
不要錢的漂亮話隻管說,萬一有用呢?
哦,你說昨天剛吵架的事啊,成年人可以擱置。
楊靈推門下車,珍珠白高跟鞋碾過片梧桐葉:“陸師傅改行當門童了?住建局九點才辦公。”深灰色西裝裙剪裁利落,耳垂上兩顆akoya珍珠紋絲不動。
顯然,讀書人並不是一兩句便宜話就哄得好的,你敢摔門而去,今天就彆想見到一張好臉!
“這不專程候著了嘛,”陸硯用袖口蹭掉嘴角糖粒,繼續發揮娛樂精神,“怕您的檢測儀找不著大門嘞。”
auv,就是一個地道!
她摘下墨鏡彆在領口,鏡腿刻著的‘ly’銀標在晨光裡一閃,果斷開口反擊。
“導航定位精度在05米內,倒是陸師傅的施工誤差率值得擔心。”
好像每次和這個女人在一塊就要鬥嘴,偏偏陸硯心軟,到後麵自然就甘拜下風。
話說回來也是奇了怪哉,為什麼楊靈句句都有回應呢?難不成對方也和他一樣樂觀上進、具有高尚的品質?
他決定再試試——
“要不給您配把老洋房鑰匙?省得天天貼封條。”
說著,他摸出銅鑰匙晃了晃,仿佛拿著一塊誘人的奶酪。
楊靈似笑非笑,抿住嘴唇道,“等危房鑒定通過,嗯,鑰匙自然會掛在文保局公示欄。”
一輛雷克薩斯此時滑入車位,楊啟文拄著磨出包漿的黃花梨手杖下車,藏青色中山裝袖口泛白,布鞋沾著木屑,毫無排場可言。
李主任一道從車上下來,微微頷首:“楊老,我們來得正好。”他瞥了眼腕表,“局裡安排了二號會議室。”
“進去說。”老人抬手往裡走。
陸硯和楊靈跟後頭,秘書帶領下一行人在辦公大樓內順暢穿行。
平均每年他來這跑十幾趟,見到主任這個級彆的領導是頭一回。
這個項目含金量變得這麼高了嗎?
會議室檀香混著油墨味,幾人落座,座前有茶水。
李主任將檢測報告推至長桌中央,不鏽鋼保溫杯磕出脆響。
陸硯盯著他腕間泛光的萬寶龍手表,暗忖這位冷麵判官到底站在哪邊——
對方坐上座,用鋼筆敲了敲檢測報告:“五天,最好能看到所有結構數據。”抬眼,目光掃過楊靈,“文保局的設備要快點進場。”
開口先為這次討論定下基調。
楊靈點頭,於是會議即在‘五天內排除危房可能’的共識上順利展開。
窗外突然‘咚’地輕響,麻雀撞在防爆玻璃上,撲棱著跌進紫藤花架。
“隻是,關於施工方案,需要我這邊主導。”楊靈說。
不用楊啟文抬眼,陸硯自然把旗幟立起來,擺開擂台:“楊博士,敢問我們的方案是哪裡不符合文保局的要求呢?
“傳統魚鰾膠的固化時間比環氧樹脂慢47,”楊靈調出平板數據,“但抗老化係數”
“但能養出包漿。”他爭搶話語主動權,“傳統骨膠的濕度適應度更高,您那些儀器測得出木紋的濕度嗎?去年外灘18號就是”
“去年外灘18號因濕度失控滋生黴菌,維修費超預算兩百萬。”楊靈冷聲截斷:“我的傳感器能在黴變前182小時預警。”
兩人都意識到展開方式不對,但話趕話,彼此都不想讓步。
“按這標準,‘應縣木塔’早該裝電梯!過去老匠人舔木辨濕度的本事,你們傳感器學得會嗎?”
楊靈‘啪’地合上平板:“陸師傅,口水檢測通不過衛生許可。”
她起身時akoya珍珠撞在話筒上,蜂鳴聲驚飛窗外麻雀。
“好了!”楊啟文及時喝止住兩人,“是討論不是吵架,你們要合作,還要共贏,先靜下來好好想想再說話!”
您看她這是要合作的樣子嘛!
李主任揮了下手,讓助理給眾人添茶,茶香中,陸硯也在反思。
怎麼一遇到楊靈就控製不住自己?她是人形春藥?
還有,話題一開始就被帶跑偏了,不管傳統魚鰾膠的效果如何,它都沒有違規吧!
隱約感覺到這個女人是故意把他帶偏的。
“小陸經驗更豐富,說說,你做了哪些類似項目讓大夥了解了解。”李主任另起一頭,重新引導會議。
隨即,陸硯便撿了有參考意義的項目做介紹。
從靜安彆墅的民國木窗到青浦宗祠的青石牆,再到老洋房隔壁的石庫門修繕,將其中可以嫁接過來的經驗娓娓道來。
項目講完,楊啟文又從帆布袋掏出陶罐,十年陳皮般的香氣漫開:“小陸改良的骨膠,還不錯,”
他抹了膠體在胡桃木桌沿,琥珀色膠質緩慢滲入紋理,抬頭衝楊靈笑出滿臉褶子:“丫頭你聞聞,無公害的東西可比化學膠水舒坦。”
會議室短暫沉寂。
這套組合技下來,局勢似有明朗的前兆。
但楊靈一點也沒有孤立無援的感覺,調出平板數據:“去年蘇州河老倉房使用傳統膠體後,三個月內出現不同程度破損。”
陸硯眉頭一挑,這項目在業內如雷貫耳,沉聲回應,“可那倉房撐過了台風‘煙花’!”
沒有給她繼續發難的機會,立馬反攻:
“楊靈女士,從剛才我就想問你了,且不論效果如何,我們的方案是哪裡不符合規定了,不妨明確指出來!”
“守舊技術加上冗餘施工勢必會影響文物建築壽命,這一點,陸師傅認不認。”
所以哪裡不符合規定了?你要建築壽命,那咱們用混凝土澆築起來好不啦?
陸硯一口老血恨不得吐對方臉上,他非常想告訴對方這不是小朋友掐架,大可不必句句都要分個勝負!
“折中方案未嘗不可。”李主任突然開口,“傳統工藝結合智能監測,既保安全又留文脈。”
他瞥向楊啟文。
兩個老茶缸抬起,碰撞的脆響,泄露了二十年交情。
明眼人都知道,都到碰杯這步了,哪裡還能說‘不’字。
場上局麵了然,李主任顯然和老楊頭早就達成了共識,而自己這邊自然不用說。
今天這場會就等於是專門給楊靈開的。
想到她不過和自己一樣的年紀,當真是前途不可限量某人突然有些酸了。
“骨膠我先帶走,後麵還需要重新評估風險。”說罷毫不猶豫地離席。
沒曾想事情還有轉折——楊靈竟是誰的麵子都沒給!
空曠的走廊響起步調分明的高更鞋回聲,還有秘書送客引路的問候。
陸硯啞然,也釋然——楊靈查封現場絕對不是蓄意報複他。
這是真勇,她是真·愣頭青!
什麼00後整頓職場都是圖一樂嗬,真整頓還得看我海歸大小姐出手!
問就是水土不服!
陸硯突然樂了,胸中塊壘隨她的離開散去大半。
“臭小子。”跟李主任寒暄完,楊啟文用滿是老繭的手掌拍他後背,“我當徒弟那會,挨罵比吃飯還勤。”
得,這究竟是安慰還是提前打預防針呢?印象裡,從出了校園以後,老楊頭基本上沒罵過他了。
老楊頭是陸硯的大學老師,現在的嫡親師父,將來自己要給他養老送終的那種傳統關係,罵當然罵得。
老人從中山裝內袋摸出油紙包,竟是陸硯以前常吃的蟹殼黃,“跟犟驢較勁,得順著毛捋。”
陸硯點點頭,默認了楊靈就是那頭倔驢。
暮色吞沒最後半片天光,遊蕩一天的陸硯蹲在小區樓下,手機放著文旅局最新的短視頻:
楊靈撫過雕花門框的指尖,正停在他修補過的雀替處。
她的骨相藏著東方美學的克製,肩頸線像青瓷瓶的弧線。
上次在街上看到大屏投放的宣傳片以後,他就關注著,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富有書卷氣的女人上午還在和他爭論不休呢。
陸硯笑了笑,電話裡,老楊頭讓他‘收拾東西搬進去幾天,領著人把數據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