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硯很想把張野也帶去楊老頭家裡吃飯,奈何楊老頭向來不待見他。
今天這小子狀態也不對,怨婦似的拉著講了一下午當代年輕人的困境。
車子、房子、工資、彩禮、生孩子
人生需要一百萬、兩百萬、三百萬
陸硯很想告訴他,自己也怕這些東西,但是陪聊還是本分點比較好。
“陸哥,我、們這一代、人,希望、渺茫啊!”
他說他看到不到翻身的希望,像時代的耗材一樣,還是最次的那檔。
可是年輕人,哪個時代的普通人又不是‘耗材’呢?
最重要的是,善良且真誠的過好這一生啊!
好在有酒,陸硯也挺會勸酒——
要是沒事,兩人多少要一醉方休,然後抱頭昏死。
但今天不行,所以一個滴酒不沾,一個倒頭就睡。
在趕去師父家路上接到家裡的電話,陸硯一打方向盤把車拐進高架橋的陰影停下。
夕陽把河麵染成鐵鏽紅。
“下個月你表姐婚禮,”老陸的聲音從聽筒裡漏出來,“你媽讓我問問,西裝要藏青還是炭灰?”
當然是那邊打來的說辭。
早些年老倆口天天吵,彆的夫妻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他家偏不一樣,白頭吵完晚上吵,壓根不同床。
現在好些了,奇跡般在陸硯的人生大事上達成共識,仿佛它成了婚姻的延續、人生的樂趣。
搖下車窗,對岸工地的塔吊剪影刺進暮雲。
“隨便,您看著挑。”
說完,耳朵離開聽筒將頭側開,靜候正文。
老陸果然壓低嗓子:“咳,上回說的那個小學老師也在上海”
河麵‘嘩啦’響起甩竿聲。
看來這會在釣魚。
不知道他的魚竿是為了魚,還是在等他。
盯著後視鏡裡自己翹起的發梢:“有時間會去的,楊師父喊我去吃飯,先掛了。”
聽說上海是座機遇與包容並存的城市,這裡會有無數個家庭不和睦的孩子,也會有無數個帶著愛與溫暖長大的孩子。
所以他來了,報考了上海的大學,畢業留在上海工作。
他想一心放在事業上,沒料剛起步遇到了青春無敵的林晚聲,搭進去五年,至今沒走出來。
楊啟文住在泰安路的老石庫門,聯排布局、相互毗鄰,天井裡那棵枇杷樹結果時總砸倒鄰居的晾衣杆。
所以究竟是樹的錯,還是晾衣杆的錯?
老一輩人扯了好多年都沒把話說開。
磚雕青瓦壓頂門頭,觀音兜式的山牆。
幾乎沒有變化,時光大抵願意在這小憩。
陸硯繞過搖搖欲墜的竹匾,灶披間已經飄出糖醋小排的焦香,楊老頭今天做了招牌菜。
“師父!”小夥子很精神的叫喚,“怎麼做飯火都要滅咯。”
老楊頭係著靛藍圍裙掀開砂鍋,“小排骨要收汁才入味。”
門外已經看到八仙桌上擺著的四喜烤麩和醉蟹——蟹殼用棉線捆得齊整,像等待侍寢的妃子。
不知不覺又走到玄月,也就是九月,公螃蟹性腺發育最好,蟹膏豐富,適合喜歡豐滿口感的人。
擰著兩壇老酒進門放好:“上回您說黃泥螺下酒,這次我把酒帶來了,螺還有嗎。”
‘上回’,確切來說也就上個星期的事,結果每次回檔,老人家都像‘當時不是我說的’那樣子失憶。
視情況,師父隨時可以是個裝糊塗的高手。
楊啟文放下鍋鏟,慢慢踱到五鬥櫥,“先放著吧,今天喝嘉嘉從多倫多寄的冰酒。”
取出細頸瓶炫耀似的說:“她說這酒配本幫菜糟蹋了,我說配糟缽鬥正好。”
他身材高大,現在也是,肩膀好像塌了不少。
排骨起鍋,兩人入座。
陸硯想起六年前第一次在這裡吃飯,楊嘉把冬瓜糖扔進楊老頭的鍋裡,被他用筷子夾出來時,糖塊已經化成一灘黏糊糊的月牙。
原是個恃寵而驕的小女孩啊,現在還有幾分從前模樣?
“上次視頻她說要回國辦展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不急,我像你這歲數”
“下午審查的又來了。”陸硯給他夾了一根黃魚春卷放青花碟裡。
師父之所以有個‘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們愛催婚的共性,當然,這屬於個人偏見。
楊啟文用調羹攪著醃篤鮮,鹹肉在乳白湯裡載浮載沉。
“項目上的事你隻管做,先把酒倒上,等你師娘回來這酒就毀了。”
師娘今年帶最累的高三,所以晚上能不能準點到家吃飯一直是個未知數。
好像今年就要退了。
“來,師父。”
陸硯拔開木塞,先給他斟上一滿杯以表敬意。
沒錯就是一滿杯,洋酒來了中國,就得講中國的規矩!
順帶一提,冰酒屬於高級葡萄酒,溫度適宜的話上桌前不需要醒酒。
兩人碰杯。
“嘉嘉今年25了,也是難得學會往家裡寄東西。”楊老頭望著杯中酒,意猶未儘。
老頭欣慰著呢,安敢不順著往下說?
“這酒可不便宜,您老享福。”
“難得寄回來的東西結果被你小子分走一半,你說誰享福。”
“有您確實是我的福氣。”
倆人哈哈一笑,再碰杯。
吃飯得喝點,喝點以後,感情都在杯裡。
便是所謂‘人生路窄酒杯寬’。
期間談起了老洋房、文保局和審查批複,楊老頭再度表示不成問題。
雖然細節上還有些不懂,既然楊老頭說不成問題,陸硯也就沒了問題。
於是喝酒,將近九點才晃蕩出門。
走時,弄堂口的廣玉蘭在夜風裡簌簌作響,師娘還沒回來。
代駕小哥穩妥把車停進小區,一個灰白汗衫男人蜷在門樓石凳上,腳邊倒著一個石庫門老酒空瓶和一提啤酒。
是住3號樓的老劉,上個月還見他蹲在樓道門口,就著路燈給女兒修書包拉鏈。
“劉哥,雅興啊!”
“陸師傅。”老劉舉起酒瓶晃了晃,眼角的皺紋在燈下愈發深邃。
“您這個是喝一整個了?”
“沒有,”憨憨笑道,“之前剩下的一瓶酒。”
情理之中的回答,習慣喝豆漿的人早餐總會選擇油條包子饅頭,這酒大概是招待客人喝剩下的。
“你說這世道,修房子的總是不如拆房子的?”
中年困頓的男人身上往往有一股鬱氣,這股氣仿佛在昭告其他人,結了婚以後曾經的意氣風發都會在一夜之間死去。
他還知道,老劉也是一名瓦作師傅,和老李同行——老李正是陸硯團隊的中流砥柱。
“陪你喝一個。”
陸硯在石階坐下,拉開一瓶啤酒和老劉碰了個。
“嘶哈!”
酒氣混著歎息噴在夜風裡。
“閨女要買平板電腦上課我說等修完城隍廟的滴水簷,監理說我的瓦當花紋超差1毫米不如3d打印。”
不如3d打印又怎麼了?技術那麼好使,人家還不是選擇了你!
當然,和張野同理,喝酒時候挑撥情緒的話少說為好,老劉現在缺的隻是一個聽眾。
多少酒後聊天,看似是對話,實則是獨角戲呢?
可得瞧仔細咯!
易拉罐在寂靜中發出清響,陸硯仰頭灌下啤酒。
隨著層出不窮的新科技技術在各行業全麵推進,他們也被推著學習新事物、新方式。
這沒錯,很對。
但是新舊交接的過程太短,一群人太急功近利,這不行。
就拿靜安彆墅的雕花扇窗來說,那什麼3d掃描然後建模的記錄,壓根就不準嘛,細節放大一看全他乃乃的馬賽克。
再說那榫卯的嚴絲合縫和彩繪全真配色,光是靠儀器怎麼做得來!
老劉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期間反複在說一件事:
他的女兒曾在信箱上畫滿歪扭的小房子,上周被物業用白漆蓋成了規整的方格。
就是自家信箱被物業‘整改’了嘛!
這是一件可以拿出來說、說了不丟人、還能表明心意的說法。
花下一禾生,除之為惡草。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長,丟在老舊小區的石板路上。
這篇夜裡,有家沒回的男人是誰的丈夫、誰人的兒子?
陸硯心有戚戚然。
直到此刻老劉的袖口都還沾著石灰粉,不猜也能知道,食指關節肯定還有常年握瓦刀磨出的繭。
這層繭子像老劉,像他們,有用、卻被時代嫌棄。
夜風低迷,他嗤笑一聲:“我老婆說,再乾這行就離婚。”
“”
是再賺不到錢就離婚吧!
陸硯捏扁易拉罐,鋁皮在掌心硌出淺坑。
原來車子、房子、彩禮和孩子並不是終點,愛情也不是生活的重點。
自己何嘗不是老劉?
曾經說好‘一句承諾,一生執著’也在生活的巨輪下碾為灰飛。
假如有平行時空的話假如他們沒分手的話
不敢想!
路燈潑下一灘細碎的光,照見小區門樓磚雕上殘缺的‘紫氣東來’——那個‘來’字的橫鉤還是他去年補的。
來,來個屁!
沒錢,誰來都是一地雞毛!
老洋房不容有失,這個項目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