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硯回來時,遠遠望見張野站門前和人對話,攤開手嘴裡嚷著。
頓時捏緊剛買的點八中南海香煙,提腿回走。
“這個理論是理論,但是哥們,咱也要考慮事實狀況呀!”
杜誠,瘦高公務人員,眼瞅著楊靈就要出來也是不耐煩,“問題我說過了,聽不明白回去自己查資料。”
話頭就要要掐斷,陸硯自然不肯。
當麵還有得爭取,真回去傻傻的等,人家一紙整改文件下來誰知要延後到什麼時候。
這都是老實人的經驗之談!
“杜督察,楊督察。”趕緊上尊稱,“怎麼這麼快就巡視完了施工是有什麼問題嗎?事情大家說開了對工作都好,是不是?”
杜誠轉頭,楊靈從屋內走來。
垂肩的發在陽光下緩緩鋪開,這讓她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
眼尾天然帶著三分下垂的無辜,偏生睫毛又密又翹,抬眼時能在眼下投出蝴蝶狀的陰影。
再看分明是剛走出校園的學生。
“施工方案你定的?”
“主要是由楊啟文老先生製定大方向,我把控細節。”
搬出後台,陸硯期待‘名門正派’的招牌能多少發揮作用。
可惜沒反應。
隻是往陸硯手上看去,“你們到底在這抽了多少煙?”
再抬眼,瞳孔裡染上冰霜。
若說最壞印象是作奸犯科之流的話,那從對方反應看,他已然逼近底線。
越是不想對方討厭就越是往那個方向發展,在命運麵前,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木偶!
但是這煙
楊靈就要往外走。
“楊督察,抽煙問題我們意識到錯誤了,”陸硯側身堵上,放低姿態說:“您大人大量,咱們先談公事。”
“讓你同事向你轉達吧,方案問題不是談話能解決的。”
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捋法,這是一個動不動背誦條款的女人,是因陸硯得把道理講出來:
“按照流程,在正式下達修整意見之前有義務當麵告知修繕工作負責人,也就是我,在項目施工中的問題,”控製語速,緩和語氣,“楊督察,我是誠心向督察組的各位請教。”
就像去盧浮宮參觀蒙娜麗莎的遊客,隻是欣賞,斷然不會生出覬覦之心——
向比自己年輕的、還是個漂亮女人低頭,他同樣沒有因為男人的表現欲而放不開麵子。
這職業和建築行業很像,甚至特殊時刻對方在酒桌上要他把麵前的白酒抽了,也是來者不拒。
好在女領導愛背條款的同時也被條款束縛,楊靈回頭,向身後白大褂示意。
一行人再度退回屋內矗立等待,陸和張則色愈恭、禮愈至侯在一旁,大有等待受審的意思。
當年陳奕迅在頒獎典禮上也是這樣站著如嘍羅,張野說。
ean是張野最喜歡的歌手,所以此處提及他合情合理。
陸硯也有最喜歡的歌手,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年代,隻要你問他,得到的答案都隻有一個人,若要對這份愛加一個限定——最愛。
可惜,他倆的關係不像張野和ean那般好,精神上共患難如今看來是做不到的。
沒一會,楊靈調出三維模型進行比照,“這裡,西南角梁柱傾斜率102,超過了安全閾值。”平板冷光映亮她眼尾那顆淺褐小痣。
言下之意就是這處曆史建築有‘危房風險’,當前修繕方案需要以此為前提再做改動。
莫不小瞧了這一數據,要知道,07%的偏差就足以引起重視!
陸硯想解釋,“還有,”但對方不想聽,“根據《古建修繕技術規範》第523條,木構件含水率超標時禁止使用粘合劑。”
粘合劑
幾人目光看向楊靈沾上‘白點’的套裝,一時神采各異。
劃過數據曲線,她對那名白大褂指了指,“關於木構件的數據就在那裡,暫不說我對整體方案的意見,根據《曆史建築保護條例》第24條,現要求停工監測。”
語畢,隨行人員像是遵循某種默契,立馬收拾工具準備離場。
心悶,壓抑。
果決的動作不亞於對這個項目判處了有期徒刑,倘若他們的黑色套裝能開口的話,一定會對陸硯說‘你有罪’。
‘24條’是個啥?我不道啊!你這麼會背敢不敢背全嘛!
那包剛買的煙被張野捏得皺巴巴的。
徹底啞火。
梧桐樹氣根在穿堂風裡搖晃,陸硯盯著楊靈衣服下擺頑固的膠漬,忽然想起七年前剛跟著師父那會,他說的話:
‘傳統工藝就像這糯米膠,粘性夠強,就是乾得慢’
如今已經不是乾得慢的問題了。
而是傳統工藝用在傳統建築上都成了罪證,當真令人唏噓。
“楊督察,”出成績後要求查驗試卷有違於體麵,他討厭自己的糾纏,“即使梁柱傾斜率超過安全閾值也不至於鑒定為危房吧?還有粘合劑的問題我們可以解釋。”
忘了是誰說的:
當你真心想做一件事時,連整個宇宙都會合力助你。
再試試吧,好嗎?
“是不是危房我們誰說都不算,隻要具體測量結果沒有出來,施工就要先停。”
聲音珠落玉盤,內容卻乏善可陳。
陸硯簡直要被氣笑了,他死皮賴臉挽留是為了聽這套官話的嗎?
這麼會哄人,你幼師畢業?
“是不是危房難道現場鑒定不出來嗎,地基沉降、承重牆、整體傾斜,你細看,哪裡可以被認定為危房了?”
小姑娘,你這歲數怕是連危房長啥樣都不知道吧!
“我隻相信數據,你跟我說這麼多也沒用。”
“好,那用工具來測,我全力配合你!”
“等反饋書上去以後,相關人員會來現場勘測。”
“要等”
“叮——”
“噔噔!”
大廳的老座鐘適時響起,鎏金的暗紋在歲月的磨合下愈發古樸、安詳。
如果方才是一場拳擊,那麼此刻就是最後一回合結束、裁判敲鐘的時刻。
顯然,被ko的人始終沒變。
楊靈深深看了一眼座鐘,再沒停留,女士皮鞋在老洋房的木製地板上敲出‘篤篤’的輕響。
聲音在他心裡不亞於蓄意報複的暢笑。
一行孤高的背影漸漸遠去,張野這才道:
“我們上個項目也是這麼做的,怎麼到你們這就違規了呢!”
哥們,要是上個項目遇到他們怕不是也要被挑刺!
不對不是那半桶糯米膠的話,今天也會和往日一樣平淡。
“我的錯程序來說他們沒毛病,回頭你跟老李他們說下,這幾天先歇著。”
“一到手就能測完的活,結果被他們給封了,這不就是故意為難嗎!”
對,就是故意為難,能咋滴?
我們又不是黑社會!
陸硯擺擺手,“兄弟,想想上學的時候,不期而遇的假期才有驚喜的感覺,對不對?”
張野輟學早,逃課多,對此不屑一顧:
“什麼時候了,你腦子瓦特咧。”
大上海從來不寂寞,陸硯踩著梧桐落葉拐進南昌路,最後一片夕陽正從門口古銅色銘牌上褪去,推土機的轟鳴聲從三個街區外傳來——
他三個月前剛修複的石庫門連排房正在變成玻璃幕牆的胚胎。
在短期一修一拆之間,或許就藏著普通人無法洞穿的學問。
最吊詭的是那個項目的尾款直到現在都沒結全!
對方是篤定自己不會花精力打官司?
在街邊,他恍然看到一個白裙子女人,看不清臉卻知道她在痛苦: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好累,真的。”
那晚,她耳墜的碎鑽也這麼晃眼,像此刻陸家嘴方向升起的霓虹燈,刺破老城區搖搖欲墜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