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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百歲擎天·戒字千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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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3年,癸巳年。京華初夏,碧空如洗。

新落成的中國佛教協會會址前,車馬轔轔,冠蓋雲集。來自漢、藏、蒙、傣等各派的高僧大德、活佛仁波切,身著各色莊嚴法衣,肅然而立。政界要員、文化名流亦齊聚於此,鎂光燈閃爍不定,記錄著這曆史性的一刻——新中國首次全國性佛教組織的誕生。

人群的中心,一道身影吸引了所有目光。他太老了。老得如同從歲月深處走來的一尊古佛。須眉勝雪,長垂及胸,在微風中輕輕拂動。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百十餘載的風霜雨雪,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蘊藏著一部苦難與覺悟的史詩。枯瘦的身軀裹在一件洗得發白、打著層層補丁的灰色舊僧袍裡,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唯有那根虯結如龍的老藤杖,深深拄在青磚地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形骸,也支撐著一種穿越時空的、磐石般的定力。

他便是虛雲。以一百一十四歲高齡,被公推為中國佛教協會首任名譽會長。

匾額高懸,紅綢將落。無數目光聚焦在這位世紀老人身上,期待著他為這佛門新紀元留下箴言。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擠上前,話筒幾乎要觸到他乾癟的唇邊,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清脆和難以抑製的好奇:

“虛雲老和尚!祝賀您!大家都說您是活著的傳奇!請問您長壽的秘訣是什麼?能否分享給全國人民?”

喧鬨的現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想從這位曆經四朝、閱儘滄桑的人瑞口中,聽到關於養生的真諦。

虛雲緩緩抬起頭。渾濁卻依舊清明的目光,並未看向記者,也未掃視台下權貴。他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嶄新的匾額,穩穩地投向佛堂正門兩側那副早已鐫刻在他靈魂深處的楹聯。那是他駐錫雲居山時親筆所題,此刻被恭恭敬敬地謄寫懸掛於此。

他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蒼老而渾厚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平靜,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如同古寺鐘聲,敲在眾人心頭:

“坐閱五帝四朝,不覺滄桑幾度;曆儘九磨十難,了知世事無常。”

沒有養生秘訣,沒有延年心法。隻有十六個字,道儘了百餘年跌宕起伏的生命曆程,也道破了“長壽”背後那常人難以想象的、以血淚為薪柴的煎熬與勘破。九磨十難的切膚之痛,最終沉澱為“世事無常”四字真言。這“長壽”,非是刻意求得,而是心無掛礙、隨緣任運後的自然果報。

台下陷入一片沉思的靜默。鎂光燈的閃爍也稀疏了許多。女記者握著話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虛雲的目光,卻已穿透了這京華的喧囂,飄向了千裡之外,江西雲居山巔,那片在戰火與荒蕪中沉寂已久的真如禪寺廢墟。

雲居山,層巒疊嶂,雲霧繚繞。真如寺的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訴說著歲月的無情。荒草萋萋,掩沒了昔日的佛殿經台;鳥雀在傾頹的梁柱間築巢,鳴叫聲更添幾分蒼涼。

虛雲回來了。帶著一身沉屙和一副百歲殘軀,也帶著重振祖庭的如山宏願。沒有前呼後擁,隻有幾位忠心的弟子隨侍。他拒絕了當地政府安排的山下住所,執意在山頂殘存的韋馱殿旁,搭起幾間簡陋的茅棚棲身。

重修真如寺,千頭萬緒,百廢待興。首要便是建材。山石,是構築殿宇基柱的筋骨。

一日清晨,薄霧未散。弟子們發現師父不見了。循著山道尋去,赫然看見那枯瘦如柴的身影,竟獨自一人,在陡峭的山崖邊,奮力搬動一塊半人高的巨大山石!

那石頭棱角猙獰,少說也有三四百斤!虛雲彎著腰,枯枝般的手臂爆出青筋,緊緊摳住石頭的棱角,身體因用力而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被那沉重的石頭拖入深淵!破舊的僧鞋在濕滑的苔蘚上艱難挪動,每一步都搖搖欲墜!

“師父——!”釋惟因等弟子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衝上去,七手八腳地抱住他,強行將他從那危險的巨石旁拉開。

“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您都一百多歲了!這石頭我們年輕人搬都吃力!”

“萬一有個閃失……弟子們萬死莫贖啊!”

虛雲被弟子們緊緊攙扶著,喘息未定,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望著那塊紋絲未動的巨石,又看看身邊哭成淚人、滿麵驚惶的弟子們,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孩童般純淨、甚至帶著一絲頑皮的笑意。

他輕輕掙脫弟子的攙扶,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腳下,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和神秘:

“莫哭,莫怕。你們看……老衲腳下,自有文殊師利菩薩的青獅……托著蓮花呢!”

弟子們愕然,順著他的手指低頭看去——腳下隻有沾滿泥土的僧鞋和嶙峋的山岩,哪有什麼青獅蓮花?

“師父……您……”釋惟因以為師父年事太高,又勞累過度,出現了幻覺,心中更是酸楚難當。

虛雲卻不再解釋,隻是笑意更深,眼中閃爍著一種洞悉幻相、了無掛礙的澄澈光芒。他抬頭,望向雲霧繚繞的峰頂,望向那片廢墟,仿佛看到了未來殿宇巍峨、梵唄悠揚的景象,喃喃道:“重興祖庭,人天共業。老衲這把老骨頭,能搬一石,便添一石之基業。此身尚存,豈敢惜力?”

弟子們望著師父那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渺小卻又無比高大的背影,望著他臉上那近乎聖潔的執著與安然,所有的勸阻都噎在了喉嚨裡,隻剩下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他們明白了,師父是在以百歲殘軀,踐行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訓,是以血肉之軀,點燃重燃佛燈的第一炷心香。

在虛雲的感召和親力親為下,四眾弟子戮力同心,伐木采石,擔土砌牆。沉寂多年的雲居山巔,再次響起了叮叮當當的斧鑿之聲,響起了嘹亮的勞動號子。一磚一瓦,一梁一柱,都浸透了汗水與虔誠。荒蕪的廢墟之上,莊嚴的殿宇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一點點拔地而起。暮鼓晨鐘,再次穿透雲居山的霧靄,宣告著正法久住的希望。

光陰荏苒,又是兩載春秋。1959年,歲在己亥,暮秋。

雲居山真如寺,經過數年艱辛重建,已初具規模。大雄寶殿巍峨,金身重塑;禪堂肅穆,經聲再朗。然主持這一切的世紀老人,生命之燈已燃至儘頭。

農曆九月十二,離世前七日。虛雲忽覺精神稍振,似有回光返照之象。他召來侍者釋惟因,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

“傳話……請諸師……都來……”

消息傳開,寺中所有執事、班首及親近弟子,心中皆是一沉,預感到大事將至,紛紛放下手中事務,肅穆地彙聚到方丈室內。小小的禪房內擠滿了人,卻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而神聖的氣息。

虛雲端坐於禪床之上,背靠著一個舊蒲團。他已瘦得脫了形,寬大的僧袍如同掛在枯枝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眸子,依舊如同古井寒潭,深邃、平靜,映照著生死的真相。他緩緩環視著麵前一張張悲戚、敬仰、不舍的臉龐,目光溫和,如同告彆,又如同印心。

“老衲……塵緣將儘……”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卻字字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今日……與諸師……再……說一場……”

沒有長篇大論,沒有繁複開示。他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窗外的虛空,聲音斷斷續續,卻凝聚著畢生修證的精華: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即名諸佛……”

“修行……莫向外求……莫著神通……但向……自心……識取……本來麵目……”

“持戒……念佛……參禪……貴在……一門深入……心不散亂……”

“護持道場……不在殿閣……而在……眾心……和合……”

話語如同寒夜中最後的星光,微弱卻直指心源。弟子們屏息凝神,淚流滿麵,努力記下師父最後的教誨。這並非講經,而是以殘存的生命之火,為弟子們點燃最後一盞照亮前路的燈。

說了約莫一炷香時間,虛雲氣力似乎耗儘,緩緩合上雙目,胸口起伏微弱。就在眾人以為師父將要安詳離世時,他卻又猛地睜開眼!那目光竟比方才更加明亮,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直射人心!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聚集了生命中最後的能量,清晰而緩慢地吟出一偈:

“眾生無儘願無儘,

水月光中又一場。”

聲音落下,如同玉磬餘音,在寂靜的禪房內嫋嫋回蕩。他最後深深地、飽含無儘悲憫地看了一眼在場的每一位弟子,仿佛要將他們的麵容刻入永恒。隨即,眼簾緩緩垂下,如同落幕,徹底合攏。呼吸,變得極其微弱而悠長。

侍者釋惟因強忍悲痛,日夜守護在禪床前,寸步不離。他握著師父枯槁冰冷的手,感受著那生命之火一點一滴地流逝。方丈室內,唯有長明燈的火苗輕輕跳躍,映照著老人安詳如沉睡的麵容。

七日。整整七日。虛雲如同入定,不言不動,唯有極其微弱的呼吸證明著生命尚存。時間在焦灼與哀傷的等待中變得無比漫長。

農曆九月十二日,正午時分。

秋日的陽光透過明淨的窗欞,斜斜地灑在禪床之上,給虛雲蒼白的麵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輝。禪房內一片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一直守在床邊的釋惟因,忽然鼻翼翕動!一股難以形容的、極其清冽而奇異的香氣,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那香氣非蘭非麝,非檀非沉,純淨得如同高山雪蓮初綻,又似深穀幽蘭吐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清涼與安詳,瞬間充盈了整個方丈室,甚至溢出窗外!

“異香!”釋惟因心頭劇震!這是聖者遷化的瑞相!

就在異香彌漫的同時,禪床上,那沉寂了七日的身軀,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虛雲,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眸,此刻清澈得如同被九霄清泉洗過,深邃得如同涵容了整個宇宙星漢!沒有臨終的渾濁,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圓滿究竟的清明與洞徹。目光平靜地掃過禪房,掃過滿麵淚痕、悲喜交加的釋惟因,仿佛在告彆,又仿佛在確認什麼。

釋惟因屏住呼吸,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緊緊握住師父的手,哽咽著:“師父……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虛雲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釋惟因的臉上,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似乎在凝聚最後一絲氣力。他枯槁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個音節,一個凝聚了畢生修行、佛門根基、對弟子最深切期望的、重逾千鈞的字眼,從他唇間艱難而清晰地吐出:

“戒……!”

餘音尚在室內繚繞,他那隻一直被釋惟因握著的、枯瘦如柴的右手,手指忽然微微一動。一直被他撚在指間、伴隨了他不知多少寒暑的那串深褐色、油潤發亮的星月菩提佛珠,繩線在那一刻,仿佛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應聲而斷!

“啪嗒……嘩啦啦……”

一百零八顆渾圓的菩提子,如同掙脫了最後的束縛,驟然迸散!顆顆飽滿,閃爍著溫潤內斂的光澤,如同天女散花,又似銀河傾瀉,歡快地、清脆地滾落在禪床草席之上,蹦跳著,滾動著,發出悅耳的玉碎之聲!

釋惟因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瞬間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那滾落滿席的菩提子,在透過窗欞的秋日陽光照射下,竟呈現出一種極其罕見、動人心魄的色澤——瑩瑩碧綠!如同初春新發的嫩葉凝聚成的玉髓,又似最純淨的碧空被洗練後凝結的精華!綠得如此純粹,如此深邃,如此生機盎然!顆顆舍利,在粗糙的草席上滾動、靜止,散發著柔和而神聖的碧綠光暈,將整個禪床映照得如同仙境!

百單八粒,碧空洗!

虛雲的頭顱,在佛珠散落的清脆聲響中,微微向右側一偏。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如同嫋嫋青煙,消散在滿室的異香與碧綠的光暈之中。臉上,定格著一抹無比安詳、無比滿足的微笑,仿佛隻是沉入了一個久違的、無夢的甜睡。

一代禪門巨擘,曆經一百二十載滄桑,於雲居山真如寺方丈室,在異香滿室、舍利碧瑩的殊勝瑞相中,安然示寂。那個“戒”字,如同金剛種子,深深烙印在所有在場弟子的心田;那百八碧綠舍利,則成為他一生行持最璀璨的結晶,輝耀後世。

尾聲·月照千江

歲月悠悠,甲子輪轉。

江西雲居山,虛雲紀念堂。肅穆,清涼。柔和的射燈下,一方水晶蓮台供奉於佛龕中央。蓮台之上,數枚晶瑩剔透、瑩潤生輝的碧綠舍利,靜靜地陳列在紅絨襯底之上。燈光穿透水晶,折射在舍利之上,幻化出七彩流轉、如夢似幻的光暈,如同凝固的佛光,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世紀的傳奇。

一位穿著校服的少年,跟隨父母前來瞻仰。他踮著腳,好奇地湊近水晶罩,清澈的目光在那神奇的碧綠舍利上流連,又轉向壁上懸掛的虛雲老和尚莊嚴法相。少年眼中充滿了天真的困惑與巨大的好奇。他拉了拉旁邊一位正在默默掃地的老僧的灰色僧袖,聲音清脆:

“老師父,老和尚……他真的見過文殊菩薩嗎?像書上寫的那樣?”

老僧手中的掃帚並未停歇,竹枝劃過青磚地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歲月流逝的微音。他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目光卻並未看向少年,也未看那水晶舍利,而是透過洞開的紀念堂大門,投向了外麵那一片在初夏陽光與微風中起伏湧動的浩瀚景象——

遠山如黛,層巒疊翠。漫山遍野的鬆林,在風中掀起陣陣濤聲,深沉而遼遠,如同亙古的梵唱。山腳下,層層梯田鋪展,新插的秧苗翠綠欲滴,在陽光下翻湧著生命的波浪,如同碧綠的海洋。鬆濤聲、稻浪聲、山澗的潺潺流水聲、鳥兒的鳴叫聲……交織成一首宏大而和諧的自然交響。

老僧手中的掃帚輕輕一頓,沙沙聲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門外那片無垠的、生機勃勃的天地,聲音平靜而篤定,如同在講述一個再明白不過的真理:

“小施主,你且看——”

“這滿山鬆濤,可是文殊師利的獅吼?”

“這遍野稻浪,可是普賢菩薩的象行?”

“這拂麵清風,可是觀音瓶中的甘露?”

“這普照日光,可是地藏無儘的悲願?”

“山河大地,草木蟲魚,日月星辰,風雲雨露……哪一處,不是諸佛菩薩的金顏妙相?哪一聲,不是自性彌陀的清淨法音?”

少年似懂非懂,睜大了眼睛,順著老僧的手指,望向門外那一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生機盎然的天地。鬆濤依舊,稻浪起伏,仿佛有無數的金色光點在碧綠中跳躍。在這一刻,那莊嚴的佛像,那神奇的水晶舍利,似乎都與這活生生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自然宇宙融為了一體。

老僧不再言語,低下頭,繼續他亙古不變的功課。竹掃帚沙沙地劃過地麵,如同在為這永恒的“當下”,清掃著心頭的微塵。而門外,雲居山的鬆濤與稻浪,正以最磅礴又最細膩的筆觸,無聲地書寫著虛雲老和尚那句未儘的偈語:

眾生無儘願無儘,水月光中又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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