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歲晚幾乎是逃回宿舍的。
老宅院門落鎖的“哢噠”聲,巷子裡老槐樹葉的沙沙低語,還有江嶼白那沉默得令人心慌的背影,都像無形的藤蔓,纏繞著她的思緒,勒得她喘不過氣。那把帶著星星的日記本鑰匙冰冷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而江嶼白手機屏保上那清晰無比的童年合影,更是在她腦海裡循環播放,揮之不去。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巨大的問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心口。羞窘、慌亂、一絲隱秘的悸動,還有更深的不安和困惑,在她胸腔裡反複煎烤。她把自己摔進宿舍的椅子裡,望著窗外b大陌生的天空,隻覺得大學新生活剛剛開始,就被一個叫“江嶼白”的漩渦徹底卷了進去,方向難辨。
她試圖用忙碌來麻痹自己。整理宿舍、熟悉校園、購買生活用品……她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到江嶼白的時間和地點。她甚至特意打聽了他所在計算機係的課表,精準規劃自己的行動路線,力求將“偶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隻要看不見,就能不想起!” 她給自己洗腦。
然而,命運的齒輪似乎總愛跟她開玩笑。或者說,在江嶼白麵前,她所有的“精準規劃”都顯得那麼徒勞可笑。
開學第一周的公共課——《大學英語(一)》。階梯教室坐滿了來自不同院係的新生,空氣裡彌漫著新鮮、好奇和一點點拘謹的氣息。林歲晚特意提前了十分鐘,挑了一個靠後、靠窗、相對隱蔽的位置坐下,攤開書本,假裝專注地預習,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就在上課鈴聲即將響起的前一分鐘,原本有些喧鬨的教室門口,忽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緊接著,一陣低低的、壓抑著興奮的議論聲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
林歲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果然。
江嶼白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棉質t恤,背著黑色的雙肩包,正站在教室門口。他身形挺拔,氣質清冷,像一顆驟然墜入凡塵的寒星,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略顯擁擠的教室,眼神淡漠,仿佛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視線隻是空氣。
就在林歲晚祈禱他隻是路過或者來找彆人時,他那雙深邃的、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的眼睛,精準地、毫無偏差地,落在了她身上。
林歲晚呼吸一窒,下意識地想縮進椅子裡,或者乾脆把頭埋進書本裡。
但江嶼白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邁開長腿,無視了前排幾個女生旁邊空著的、甚至有人刻意讓出來的位置,也忽略了後排一些零散的座位,目標明確地、步伐沉穩地,徑直朝著她所在的、這個偏僻的角落走來。
空氣仿佛凝固了。林歲晚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像急促的鼓點。她能感覺到周圍無數道目光,帶著好奇、探究、甚至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羨慕或嫉妒,齊刷刷地聚焦在他們兩人身上。
他走到她旁邊的空位,極其自然地將背包放在桌上,然後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動作流暢,一氣嗬成,仿佛這個位置天生就是為他預留的。
一股乾淨清冽、混合著淡淡皂角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林歲晚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握著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她僵硬地轉過頭,努力想擠出一個“好巧啊嶼白哥”的笑容,但嘴角抽搐了幾下,最終隻發出一個乾澀的聲音:“……你也選這門課?”
“嗯。” 江嶼白淡淡地應了一聲,從背包裡拿出課本和筆袋,動作從容不迫。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講台方向,仿佛隻是選擇了一個最普通的座位。
“嗯?!就一個‘嗯’?!” 林歲晚在心裡咆哮。他知不知道他這樣走過來,坐在她旁邊,會引起多大的誤會?! 她甚至能聽到前排女生壓低聲音的議論:“看!江嶼白!他居然坐那個女生旁邊了!”“他們認識?看起來關係不一般啊…”
林歲晚如坐針氈,臉頰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燙。她想挪開一點,又怕動作太明顯反而更引人注目。她隻能僵硬地維持著姿勢,感覺半邊身體都因為他的靠近而微微發麻。
“同學,你好。” 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旁邊響起,帶著點試探和友好,“我叫李哲,經管學院的。這個位置…有人嗎?” 一個看起來陽光開朗的男生,指著林歲晚另一邊的空位問道。
林歲晚剛想開口說“沒人”,一個清冷的聲音卻比她更快一步響起。
“有人。” 江嶼白頭也沒抬,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修長的手指隨意地將自己攤開的筆記本往旁邊那個空位上一推,正好占據了那個位置的中心。
李哲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清冷的男生會如此直接地“占座”,而且是為一個…空位?他看了看林歲晚,又看了看神色平靜、仿佛隻是在陳述事實的江嶼白,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了然,笑了笑:“哦哦,不好意思。” 然後識趣地轉身去找其他位置了。
林歲晚:“……”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江嶼白那本堂而皇之霸占了空位的筆記本,又看看他依舊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內心的小宇宙徹底爆發了!
“江嶼白!你什麼意思啊?!那個位置明明沒人!” 她在心裡無聲呐喊,羞憤交加。他這哪裡是來上課的?分明是來給她樹敵、讓她成為眾矢之的的! 這下好了,全教室的人估計都認定他們“關係匪淺”了!她之前所有的“避嫌”努力,在他一個簡單的動作麵前,瞬間化為烏有!
她氣鼓鼓地轉過頭,不再看他,拿起筆在嶄新的筆記本上泄憤似的用力劃拉著,仿佛那無辜的紙頁就是江嶼白那張可惡的臉。
接下來的課,林歲晚聽得心不在焉。旁邊的存在感實在太強。他偶爾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他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他身上那股乾淨清冽的氣息……都像無數根細小的羽毛,不停地撩撥著她緊繃的神經。她努力挺直背脊,目不斜視地盯著講台上的老師,但眼角的餘光總是不受控製地瞟向他。
他聽課的樣子很專注,側臉線條在教室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流暢,鼻梁高挺,下頜線收緊,帶著一種沉靜的、引人探究的魅力。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落進來,在他濃密的睫毛上跳躍,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他偶爾微微蹙眉思考,薄唇緊抿,那份專注和認真,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吸引力。
林歲晚的心跳,在某個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他視力很好)的瞬間,毫無預兆地、猛烈地漏跳了一拍!緊接著,一股陌生的、強烈的悸動感,像洶湧的潮水,毫無征兆地席卷了她!那感覺來得如此迅猛、如此清晰,讓她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一陣眩暈。
噗通!噗通!噗通!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失控地跳動起來,速度快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臉頰的溫度急劇升高,耳根更是燙得嚇人。一股熱氣從心底直衝頭頂,讓她頭腦發脹。
怎麼回事?!
她慌亂地低下頭,用手捂住胸口,試圖按住那顆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這不是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緊張,也不是被他捉弄時的羞憤,更不是被他照顧時的慌亂……這是一種全新的、陌生的、帶著點甜味又讓人心慌意亂的感覺。像一顆裹著蜜糖的炸彈,在她心底轟然炸開,甜蜜的碎片裹挾著巨大的衝擊力,震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她偷偷地、飛快地抬眼,再次看向他的側臉。陽光正好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唇角,勾勒出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那份專注和沉靜,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耀眼的光暈,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江嶼白…” 她在心底無聲地念著他的名字,一股莫名的、強烈的酸澀感突然湧上鼻尖,眼眶微微發熱。完了。 一個清晰而絕望的念頭,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她的心臟。林歲晚,你好像……栽了。
這種陌生的、洶湧的心悸感,並沒有隨著下課鈴聲的響起而平息,反而像藤蔓一樣,在她心底紮根、蔓延,纏繞得越來越緊。
回到宿舍,林歲晚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黑暗中,眼前卻反複閃現著階梯教室裡,陽光下江嶼白那專注的側臉。每一次回想,都讓她的心跳不受控製地加速,臉頰發燙。
“我一定是瘋了…” 她懊惱地捶著枕頭。“他可是江嶼白啊!是從小一起長大、把你當妹妹看的江嶼白!是那個動不動就用‘開襠褲’噎死你的江嶼白!你怎麼能…怎麼能對他有這種想法?!”
理智在瘋狂地拉響警報,警告她這念頭有多麼危險,多麼不合時宜,多麼……不自量力。江嶼白是誰?是b大新生裡最耀眼的存在,是未來注定站在更高處的學神。而她林歲晚,隻是他身邊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青梅竹馬,一個被他習慣性照顧的“小尾巴”。
巨大的差距感和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悸動的甜蜜。“太陽和微塵…” 她苦澀地想。“他光芒萬丈,而我,隻是他光芒裡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連仰望,都顯得奢侈。”
可是,心底那個剛剛被喚醒的、名為“喜歡”的種子,卻頑強地頂開了冰冷的土壤,固執地冒出了嫩芽。那種酸酸澀澀、帶著隱秘甜蜜和巨大惶恐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讓她坐立不安,無法排解。
她需要一個宣泄口。一個能容納她所有無法言說的心事、所有混亂悸動、所有自卑與渴望的地方。
周末,林歲晚獨自一人走進了市中心最大的文具店。琳琅滿目的商品,喧囂的人聲,都無法驅散她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帶著點罪惡感的秘密。
她在貨架間漫無目的地走著,目光掠過一排排精美的筆記本。直到,她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帶鎖的日記本。
封麵是柔軟的、帶著磨砂質感的淺粉色皮革,沒有多餘的圖案,隻在右下角印著一顆小小的、銀色的星星。鎖扣是複古的黃銅色,精致小巧,鑰匙孔也是星星的形狀。裡麵是帶著淡淡香氣的橫線紙,摸起來光滑厚實。
她一眼就相中了它。那抹溫柔的粉色,像極了少女羞澀的心事;那顆銀色的星星,讓她莫名想起了老宅鐵皮盒裡那把同樣帶著星星的、被丟棄的鑰匙;而那把小小的鎖,仿佛能將她所有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安全地鎖起來,隔絕於世人的目光,也隔絕於……江嶼白的洞察。
就是它了。
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朝聖般的心情,將這本日記本買了下來。握著它走出文具店時,陽光有些刺眼,她卻感覺懷裡的本子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感。仿佛買下的不是一個本子,而是一個專屬於她的、存放秘密的孤島。
回到宿舍,趁著室友都不在,林歲晚小心翼翼地拿出日記本,放在書桌上。她拿出那枚小小的、同樣帶著星星形狀的黃銅鑰匙,插進鎖孔。
“哢噠。”
一聲清脆的輕響,鎖扣彈開。
她翻開嶄新的扉頁,拿起一支最常用的黑色中性筆。筆尖懸停在潔白的紙頁上,微微顫抖。窗外是b大喧鬨的校園,宿舍裡安靜得隻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無數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陽光下他令人心悸的側臉、他清冷的聲音、他不動聲色的照顧、他手機屏保上那張童年合影、他替她擋狗受傷的畫麵、他替她趕走搭訕者的篤定、還有那把她丟棄的舊鑰匙……
最終,所有的思緒,所有的悸動,所有的酸澀與甜蜜,所有的自卑與渴望,都凝結成了筆尖下,那幾行帶著少女忐忑與鄭重的心事:
【9月x日,晴(心卻在下雨)】
“江嶼白,我的竹馬,好像成了我無法言說的秘密。”
“今天在英語課上,看著陽光落在你側臉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壞掉了。我知道這很傻,很荒唐,很…不自量力。你是那麼耀眼,像太陽一樣,而我,隻是你光芒裡一粒卑微的微塵。”
“可是怎麼辦?這顆心,它好像不聽我的使喚了。它為你跳得那麼快,那麼亂。”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的‘星星島’。我會把關於你的所有心情,所有不敢說、不能說、也說不出口的話,都鎖在這裡。”
“江嶼白,我的秘密,隻屬於這顆星星,和……我自己。”
最後一個落下,林歲晚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合上日記本,再次鄭重地鎖好。那把小小的、帶著星星的鑰匙,被她用一根細細的紅繩穿好,貼身戴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的最裡層,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冰涼的金屬貼著溫熱的皮膚,像一顆沉甸甸的、跳動的秘密。
高中時期的記憶,隨著這本新日記的開篇,也如潮水般湧來。雖然她此刻身在大學,但日記本承載的,是對那段已然變質卻剛剛被她正視的感情的溯源。
高一開學不久,林歲晚和江嶼白雖然還在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他在理科重點班“火箭班”,她在隔壁的文科實驗班。僅僅一牆之隔,卻仿佛兩個世界。
江嶼白“學神”的名號,在他踏入高中校門的第一天就響徹了年級。第一次月考,他以甩開第二名幾十分的絕對優勢登頂年級第一。他解題思路清晰、方法獨特,連最嚴苛的物理老師都對他讚不絕口。他清冷疏離的氣質,俊朗出眾的外表,更是讓他迅速成為了校園裡最耀眼的存在。情書、告白、課間假裝路過他班級門口的女生……從未間斷。
然而,他對這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他總是獨來獨往,步履匆匆,眼神淡漠地穿過那些或熱烈或羞澀的目光,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他像一座行走的冰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除了……對林歲晚。
這種“雙標”,在旁人看來或許並不明顯,但對林歲晚而言,卻是深入骨髓的習慣。
比如,課間操時間。人流如織,擁擠不堪。林歲晚個子不算高,常常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每當這時,總能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極其自然地、帶著點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一帶,或者在她快要被撞到時,用身體不著痕跡地替她隔開擁擠的人潮。是江嶼白。他依舊目視前方,麵無表情,仿佛隻是順手為之。但那份沉穩的力道和無聲的保護,卻讓林歲晚的心跳在擁擠的人群中,漏跳半拍。
比如,午休時間的教室。林歲晚有時會趴在課桌上小憩。教室裡並不安靜,總有人低聲說話或走動。但每當她快要睡著時,總能感覺到周圍的聲音似乎會刻意壓低一些。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有時會看到江嶼白不知何時坐在了她前排的空位上(他總能有辦法找到她旁邊的空位),背對著她,安靜地看書。他的背影並不寬厚,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外界的打擾。有男生想過來找她說話,往往會被他一個淡淡掃過去的眼神止住腳步。他從不說什麼,卻用實際行動默許了她在他身邊享有這份“安靜”的特權。
比如,圖書館自習。林歲晚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時去晚了,位置會被占。但神奇的是,隻要江嶼白在圖書館,那個靠窗的位置,似乎總是空著的。他會提前用一本書占好位置,然後自己坐在旁邊。當她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他會抬眼看她一下,用眼神示意那個空位,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沒有多餘的話,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林歲晚曾好奇地問過:“你怎麼知道我會坐這裡?” 江嶼白翻過一頁書,頭也不抬:“猜的。” 語氣平淡,卻讓林歲晚心底泛起一絲異樣的漣漪。
再比如,請教問題。江嶼白的理科是頂尖的,林歲晚的數學和物理卻常常讓她頭疼。有時遇到絞儘腦汁也解不出的難題,她會在放學後,磨磨蹭蹭地走到“火箭班”門口。通常不用她開口,江嶼白就會收拾好東西走出來,仿佛早已洞悉她的來意。“哪題?” 他會言簡意賅地問。然後,在走廊的窗台邊,或者找一張空課桌,他會耐心地給她講解。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再複雜的題目在他筆下都能拆解得條理分明。他講題時很專注,聲音低沉平緩,偶爾她走神,他會屈起手指,輕輕敲一下她的額頭:“專心。” 動作自然得如同做過千百遍。林歲晚捂著被敲的額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專注講解的側臉,心跳總會不爭氣地加速。而他對其他來請教問題的同學(尤其是女生),態度則截然不同——禮貌而疏離,往往三言兩語指出關鍵點,便不再多言,更不會有任何肢體接觸。這份獨屬於她的“耐心”和“親近”,像一顆隱秘的糖果,被她小心翼翼地含在嘴裡,不敢聲張,卻甜得發慌。
有一次,林歲晚因為一道物理題被江嶼白多敲了幾下額頭(她確實走神得厲害),氣鼓鼓地嘟囔:“江嶼白!你再敲我頭我要變笨了!” 江嶼白停下筆,側頭看她,深邃的眼眸裡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讓人抓不住。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敲額頭,而是用指關節,極輕地、帶著點安撫意味地,蹭了蹭她剛才被敲的地方,動作有些生澀,卻讓林歲晚瞬間僵住,臉頰爆紅。
“笨點好,” 他收回手,繼續在草稿紙上寫著公式,語氣依舊平淡,“省得整天想些有的沒的。”
林歲晚:“……” 她捂著被他蹭過的地方,感覺那塊皮膚燙得驚人,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他那句“笨點好”在無限循環。他……他什麼意思?
這種無處不在的、默許的“雙標”,像一張細密而溫柔的網,將林歲晚層層包裹。她一邊沉溺於這種獨一無二的“特權”,一邊又因為那份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而倍感煎熬。她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的目光,藏著自己因為他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而劇烈的心跳,藏著自己因為他一句平淡的話而泛起的漣漪。
她像一個在懸崖邊跳舞的人,貪戀著腳下那方寸之地的風景,卻又時刻恐懼著墜入深淵。而那個深淵的名字,叫做——被看穿,被拒絕,連這僅有的、默許的“兄妹”關係也失去。
日記本,成了她唯一的救贖和喘息之地。扉頁上那句“江嶼白,我的竹馬,好像成了我無法言說的秘密”,在日複一日的點滴記錄中,變得愈發沉重而真實。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滑過,高中生活緊張而忙碌。林歲晚的日記本,也漸漸寫滿了厚厚一疊。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林歲晚她們班自由活動,而隔壁班的男生們則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
林歲晚和幾個女生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聊天,目光卻不受控製地飄向籃球場。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江嶼白穿著紅色的7號球衣,在場上奔跑、跳躍、傳球、投籃。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緊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平日裡清冷的眉眼在激烈的運動中顯得格外生動,帶著一種充滿力量和野性的魅力。每一次精準的傳球,每一次漂亮的突破上籃,都引來場邊陣陣尖叫和歡呼。
林歲晚的心跳,隨著他的每一次動作而起伏。她看到他高高躍起,搶下一個關鍵籃板,落地時似乎被對方球員撞了一下,腳踝崴了一下,身體踉蹌了一步才站穩。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幸好,他活動了一下腳踝,似乎並無大礙,又繼續投入了比賽。
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江嶼白所在的班級贏了。男生們歡呼著擊掌慶祝。場邊立刻湧上去不少女生,拿著水和毛巾。
林歲晚也站了起來,手裡捏著一瓶她特意買來的、他常喝的牌子的礦泉水,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長相甜美的女生,在同伴的起哄聲中,紅著臉,勇敢地走到了剛走下場的江嶼白麵前。
“江嶼白同學…你打球好厲害!這…這個給你!” 女生雙手遞上一個粉色的、散發著淡淡香氣的信封,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和期待。是情書。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帶著看好戲的興奮。
林歲晚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她看著那個女生羞澀而期待的臉,看著她手裡那封精致的粉色情書,又看向場中那個剛剛運動完、額發微濕、氣息還有些不穩的江嶼白。一股強烈的、尖銳的酸澀感,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那酸意來得如此洶湧,如此霸道,像一顆巨大的檸檬在她心底炸開,酸得她眼眶發澀,喉嚨發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討厭這種感覺!討厭看到彆的女生靠近他!討厭看到彆的女生對他露出那種愛慕的眼神!討厭那封刺眼的粉色情書!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尖叫:“不準接!不準看她!不準對她笑!”
江嶼白微微低頭,看著遞到麵前的情書。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依舊是那副淡漠的樣子,仿佛遞過來的隻是一張普通的紙片。他沒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越過眼前羞澀的女生,掃向了場邊的某個方向。
林歲晚的心猛地一跳!在對上他目光的瞬間,她像被燙到一樣,慌亂地低下頭,假裝整理自己的鞋帶,心臟卻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
下一秒,她聽到江嶼白那清冷的聲音響起,沒什麼波瀾:“謝謝,不用了。” 他甚至沒有伸手去碰那封信。
白色連衣裙的女生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蒼白,拿著情書的手僵在半空,顯得無比尷尬和難堪。
江嶼白似乎沒看到她的窘迫,或者說並不在意。他徑直繞開她,朝著場邊走來。他的目標很明確,是……林歲晚的方向?
林歲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撞破胸膛。她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汗水的氣息混合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味道撲麵而來。他停在她麵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頭頂的陽光,投下一片陰影。
林歲晚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低著頭不敢看他,隻能看到他那雙沾了些許灰塵的白色球鞋。
“水。” 他言簡意賅地開口,聲音因為剛運動完而帶著一絲低啞的磁性。
林歲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慌忙把手裡那瓶捏得都有些溫熱的礦泉水遞了過去。
江嶼白很自然地接過,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幾口。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汗水沿著脖頸的線條滑落,沒入球衣的領口。
林歲晚看著他滾動的喉結和滑落的汗珠,臉頰又開始發燙,剛才那股強烈的酸澀感,奇跡般地在他接過她遞的水時,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秘的、帶著點甜味的滿足感。
江嶼白喝完水,蓋上瓶蓋,目光落在她依舊低垂著的、泛紅的耳根上。他沉默了幾秒,忽然從褲子口袋裡掏了掏,然後,一顆用淡黃色玻璃紙包裹著的、圓溜溜的東西,被塞進了林歲晚的手心。
林歲晚下意識地攤開手掌。
是一顆檸檬糖。是她最喜歡的那個牌子,那個口味。
“發什麼呆?” 江嶼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運動後的微喘,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走了。”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穩。
林歲晚站在原地,掌心緊緊攥著那顆帶著他體溫的檸檬糖,透明的玻璃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剛才那洶湧的酸澀,似乎都被這顆小小的、酸甜的糖果中和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學樓的拐角,才慢慢低下頭,剝開糖紙,將那顆晶瑩剔透的檸檬糖放進嘴裡。
嘶——
好酸!
但那股強烈的酸味過後,是綿長而清爽的甜意,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浸潤了整個口腔,也悄悄撫平了她心底那點不安的褶皺。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小小的臥室,林歲晚鎖好房門,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那本帶鎖的日記本。她握著筆,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窗外的月光溫柔地灑落進來,照亮了紙頁。
她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筆尖流淌出帶著複雜心緒的文字:
【x月x日,晴(心像泡在檸檬水裡)】
“今天籃球賽,你贏了。看到你崴了一下腳,我的心都揪起來了。幸好沒事。”
“那個穿白裙子的女生給你遞情書的時候…我心裡好酸好酸,酸得快要冒泡了!像生吞了一整顆檸檬!我討厭她看你,討厭她靠近你,討厭那封粉色的信!那一刻,我甚至想衝上去把那封信撕掉!我是不是很壞?”
“可是…你沒有接。”
“你朝著我走過來了。你接過了我手裡的水。你甚至還給了我一顆檸檬糖。”
“江嶼白,你知道嗎?那顆糖,真的好酸好酸。可是,它也是我酸澀暗戀裡,唯一的、最珍貴的甜。”
“你就像太陽,光芒萬丈。而我,隻是你光芒裡一粒卑微的微塵。可即使是微塵,也貪婪地想要靠近光源,哪怕會被灼傷。”
“這顆檸檬糖,我會好好收著。就像…收好這顆為你跳動、為你酸澀的心。”
寫完最後一個字,林歲晚合上日記本,輕輕撫摸著那柔軟的粉色封麵。那顆被他體溫熨帖過的檸檬糖,被她小心地用紙巾包好,夾在了這一頁日記裡。仿佛夾住了那一刻,所有的酸澀與回甘。
窗外夜色漸深,月光如水。少女的心事,被小心翼翼地鎖進了星星島,在寂靜的夜裡,無聲地發酵,生長。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