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畢業入職第一家公司就是晟之美生物科技,在麵臨清盤之前,她其實就已經被“裁員”了。那幾年公司效益每況愈下,她深知公司優化的必然性,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好歹當年也是和大boss在街邊擼過串的交情。
後來她才知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偏就和老板擼過串的那幾個都無一例外地被優化了,她們組裡一敏銳的姐們參透這件事的真相,立馬搞清來龍去脈,兩人抱著箱子準備打道回府,剛走進電梯,趙屏南還沒等電梯門合上,就靠在電梯廂上仰天長歎一聲,和她講八卦:“你才是無妄之災呢,你那天接了個客戶的電話走得早,不知道後來的事。”
李映橋側頭看她,好奇道:“這裡麵還有什麼內情嗎?”
趙屏南說:“老板那天喝多了發瘋,乾了些蠢事,被組裡的人錄像了,他自己喝斷片了是不記得了,我估計有人把視頻傳出去了,其他組的人知道了唄,誰讓咱們手裡最近合作的麵膜又剛好爆了大雷,cas再一煽風點火,咱們這個組直接哢掉了。”
這事兒李映橋倒是不知道,她隻知道她被裁掉倒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她確實沒和老板談攏,這些資本家手段層出不窮,就裁員這事兒,他早一個月之前就背地裡搞小動作,連門禁卡都消磁了,好幾個人沒刷上卡真就溜號了,立馬被記曠工。
他又找主管部門各種談話,提出全員降薪,降薪就降薪吧,現在工作多不好找啊,大家願意乾的也就留下來了,不願意乾的就主動離職了。
但這個老板比較沒人性的是,他聯合所有部門主管簽下的降薪協議,全體降薪百分之三十,隻要部門主管配合優化部門人員,哪怕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讓員工主動提出辭職,就會在這次優化結束後把百分之三十作為獎金的形式補回去。
因為他不想賠付n+1的裁員補償。
李映橋和老板單獨談完話,她不想為難組裡的同事,關鍵她組裡就沒幾個人,趙屏南是個鈍感力很強的樂天派,哪怕你點名道姓地指著腦門罵她,她也隻會慢半拍地指著自己反應不過來,啊?我嗎?
而至於其他人,也就剩下個小關,林小北,何姐,每個都難搞,何姐的母親還在重症病房,每個月還房貸都捉襟見肘,醫藥費都還是她和小關湊的。
李映橋沒簽合同,摘下脖子上的工牌交回去了,她決定自己走。
隻是她沒想到,那麼陰險狡詐又摳門的資本家,竟然也會惱羞成怒,直接把她們整個項目組給砍了,比預料之中好點的是,至少他們幾個都拿到n+1賠償了,趙屏南說這是封口費啦,買斷小北手裡視頻的。小北怕他不願意給n+1,把視頻都發給我們了。
李映橋無法理解,一臉不可置信,要不是手上抱著箱子,她真想掐著趙屏南的脖子搖她個天昏地暗:“小北為什麼沒發給我?有這麼重要的把柄,他竟然不!發!給!我!”
趙屏南不好意思:“……小北以為你應該不會被開。映橋姐,你接下去打算去哪?”
其實那時候有不少獵頭來挖過李映橋,她不著急,打算留在北京慢慢找工作。
“你呢?”她反問趙屏南。
“我嘛,”趙屏南早已經做好了打算,所以她這次走得也痛快,“我回老家,我媽剛承包了一座茶葉山,我準備回去賣茶葉了。”
說來慚愧,兩人同事快兩年,她也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這會兒也不好再多問,隻好說:“那祝你一路順風。”
趙屏南卻靠在電梯轎廂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李映橋被她笑得心裡發毛,乾什麼這個表情,不會要賣她茶葉吧,不要啊。
李映橋抱著箱子,也提前衝她抱歉地笑笑——
對不起了,等會兒上地鐵就刪掉你。
等兩人抱著箱子走出公司的大樓,正一言不發地往地鐵站走的時候,趙屏南卻又突然開口說:“映橋姐。其實我也是s省的,我知道你是豐潭人。”
“……”
s省也沒用,微信還是要刪。不過李映橋這幾年已經很少接觸到和豐潭相關的事或人,這倆字在她聽來都有些陌生,乍一聽見,還有些恍惚,也微微訝異:“你也是s省的?你哪的?”
“我是慶宜的。”趙屏南仍是那個神秘兮兮的笑容,“你不知道吧,我一進公司就知道你和我一樣來自s省,但我很少提,怕你覺得我想跟你套近乎。”
李映橋這個項目組剛成立時,她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也沒少和組裡的人聚餐,每當酒過三巡,同事們一個個眼裡流光溢彩就開始提自己的家鄉,但她一般都沉默。久而久之,大家也很少同她聊起家鄉,以為她對家鄉沒有什麼感情。
趙屏南和她順著人流往地鐵站走,在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她看著李映橋說:“映橋姐,其實你是不是也很想回老家?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聚餐嗎?那天你喝了也不少,不知道給誰打了個電話後就一直在哭。小關問你怎麼了,你說你想回豐潭,你特彆想回豐潭。”
同事兩年,趙屏南其實和她不算太熟,李映橋好像沒什麼朋友,在公司裡也是獨來獨往的,但她性格其實很開朗,他們不願意和她走太近的原因,不過也是因為她是上級,所以一直和她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但趙屏南其實心裡一直很佩服她,b大出來的高材生,無論什麼項目交到她手裡,他們還跟腦霧大戰的時候,她都能得心應手、有條不紊地把方案寫得一筆不苟。起初剛進入公司,她還算是她的師傅。
李映橋那會兒也抱著箱子站著等紅綠燈,目光有些失神,直到一台柯尼塞格從她麵前的街道上呼嘯而過,她才像是想起什麼荒謬絕倫的事情,笑出聲來說:“我真忘了。”
“那你還記得,我剛進公司的時候,你帶著我做nyi的乾細胞項目,半夜十二點老板突然通知我說我們的方案臨時入圍,但是作為備選入圍的。因為其中一家公司突然深夜爆雷,我們才有了這個備選名額。那時候我作為實習生加完班,還沒睡半小時你電話就打來了。對方要求我們明天早晨七點之前到nyi的總部做方案講解,可他們總部在石家莊。”
李映橋聽到這,這才將目光挪過去看她,緩緩點頭說:“記得,還是個雪天。”
“是啊,老板都說算了,對方是故意在為難我們,”趙屏南說,“可你做了個瘋狂的決定,連夜自己開車到石家莊,我們一點半出發,開到人集團樓下正好早點六點,我們倆還蹲在旁邊的公共廁所裡灰頭土臉的洗漱化妝,掃地阿姨看咱倆太可憐了,還特意給咱倆多留了一包卷紙。但有個男的一直在廁所門口徘徊盯著咱倆,你還記得吧。”
“記得,你說你在車裡睡得不太好,擔心影響等會兒的方案講解,直到收拾那個男的的時候,我完全放心,我覺得你腦子很清醒。”
“對,我記得我要報警。”
“不是,是你在咱倆混作一堆的化妝品裡,你準確無誤地抄起我的粉餅當作武器的時候,我就覺得,那天nyi的方案必定是我們的。”
趙屏南:“……”
這樣的李映橋突然變得靈泛,趙屏南其實覺得有些陌生。公司裡她多數時候是過於冷靜和理智,出去聚餐又是個很散漫的性子,或者說相當隨和,任憑他們鬨得人仰馬翻,自己隻窩在沙發的角落裡,看他們玩得找不著北,看他們笑得沸反盈天,然後她悄無聲息買了單就走,一個很讓人有安全感、卻也不怎麼想親近的上司。
李映橋見她無語,再次笑出聲來,下巴指了指前方的燈牌,“綠燈了,走。”
直到兩人走進地鐵站,趙屏南鞋跟把台階踩得噔噔作響,繼續講:“我們拿下方案後,你跟我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哪句?”
“哇,映橋姐,”趙屏南覺得傷心,看她一眼說,“咱倆同事這麼久,總共也沒講幾句真心話吧,你竟然不記得了,難道你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人?”
李映橋慢悠悠地下台階,從容笑道:“那是你不太了解我們豐潭人,我們豐潭人講話就喜歡滿嘴跑火車。閒著沒事兒還愛給人編順口溜兒——”
“拿下方案後,我們去報警,把那個到處竄的廁所男緝拿歸案後,你說以後遇到這種事,你一定是第二個站出來支持我的。我問你為什麼不是第一個,你說,第一個永遠是我們自己。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我現在打算回去賣茶葉了,你也支持我不?”
李映橋:“……”
就知道她在這等著。
趙屏南哈哈大笑,笑得端著箱子的手都酸了,她轉身朝她自己的站台走,背對著李映橋猛猛揮手說:“彆刪我微信啊!我知道你一離職鐵定要刪我,但咱倆是老鄉,有空來慶宜找我玩。”
李映橋至今沒刪趙屏南的微信,甚至還被趙屏南纏著加了她那個純情屎殼郎蹦恰恰的私人微信。李映橋剛回刮痧館,李姝莉問她吃飯沒有,李映橋機械點著頭說吃了吃了,兜裡的手機一震,趙屏南的微信剛好蹦出來,問她是不是在豐潭。
李映橋剛回完她,緊跟著,又跳出一條微信,是俞津楊。
d321:「地址。」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發送一個位置」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喵,這。」
下一秒,d321:「到家了?」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yes」
又是一秒,d321:「我也yes了。」
李映橋笑出聲,純情屎殼郎蹦恰恰:「明天見。」
這次過了好久,李映橋回房洗了個澡,俞津楊才回。
d321:「明天見。」
李伯清定的地方在豐潭山上的一個山莊裡,豐潭的山裡這些年一直都沒什麼變化,山依舊高,星星依舊澄亮,公雞打鳴聲也依舊清晰高亢,麥田卻依舊沉默。
那條泥濘的黃土路仍是潮濕而黏膩,直到一道道寬闊的車轍印覆蓋著原本人們的腳印,朝著那黛青色的深山延伸而去。兩台車子前後駛進山莊的大門,這時,飯店門口走出一個高挺身影,邊大步流星朝他們過來邊高聲招呼:“津楊!”
俞津楊將車靠邊,降下車窗,笑著同人寒暄,“連豐哥。”
來人叫李連豐,是這家李伯清的大孫子,三十出頭的年紀,麵龐端正斯文,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目前在市政工作,是李映橋和俞津楊的潭中學長,高他們兩屆。他和李映橋不熟,兩人第一次見麵,和俞津楊還算熟,豐潭沒什麼年輕人,兩人約著打過幾次球。
李連豐一見麵就笑著揶揄他:“稀客啊,津楊。之前怎麼喊你都不肯來,今天倒是願意陪著女孩兒來了啊?”
俞津楊從後視鏡裡瞥見李映橋下車的身影,自己也跟著推門下車,但沒搭他的腔,等李映橋走到兩人麵前,他靠在車門上給她介紹說:“李書記的孫子,連豐哥。”
李連豐雖沒見過李映橋,但聽老爺子說起來像是個有點凶悍的女孩,沒想到是和這方水土這麼格格不入的一個人,完全不像土生土長的豐潭人,清冷又高挑。他眼睛還真是亮了下,嫻熟地伸出手:“映橋,久仰。老聽爺爺說起你。”
初次見麵,就能自然而然地省去姓氏,遊刃有餘卻不顯輕浮地叫人名字的人,這是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俞津楊天生就缺這根弦,他的微信備注裡,每個人都完整地擁有姓名,嚴謹程度堪比派出所的戶籍管理。
李映橋回握住他的手,很快鬆開,也跟著俞津楊笑著叫了聲,“連豐哥。”
落落大方,侃侃而談。李連豐笑容又深了一層,臉上的褶子像冰涼的湖麵上泛起的層層漣漪,笑得一浪又一浪。
寒暄過後,李連豐讓李映橋先進門,隨後給倚在車門上的俞津楊遞了支煙過去,眼神往旁邊花壇意味深長地一指,“咱倆聊會兒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