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話音剛落,隻見tony一個箭步從前台抄起付款碼,又“嗖”一聲彈回到俞津楊跟前,儼然是拿他當事兒哥伺候。最後還是賊心不死地問了句:“您……辦卡不?我們最近有暑期活動,充兩千送三百,充越多送越多,充五千送九百。我們還有護膚sa美容美體中心——”
tony悄悄看了眼他的偶像,“餘額可以通用,兩邊都可以用。”
李映橋憋著笑,去看俞津楊。
俞津楊泰然自若,人還坐在李映橋旁邊那張床上,掃完碼把手機揣回兜裡,慢悠悠地掀起眼皮掃他一眼,“keven還沒回來嗎?二十分鐘了,哥。”
tony心領神會,笑得仍是滴水不漏:“我們keven老師隻喝星巴克,可能跑到老城去了。”
俞津楊下巴一指:“商場裡不就有一家。”
tony乾笑說:“他喜歡潭中附近那家,潭中學霸多,沾點學霸們的光。”
豐潭自一六年之後政府部門鐵了心要搞旅遊城市,開始大興土木,試圖重塑整座城市的輪廓和心臟。
這兩年更是直接鳥槍換炮,新城區完全脫胎換骨,高樓林立、霓虹繁華不說,連小縣城罕見的寫字樓都憑空拔起好幾座。星巴克也是連著開了兩家,一家在老城,一家在新城。
不過老城區就像豐潭逐漸衰退的舊心臟,隻餘下潭中、實驗這倆所重點中學附近還算熱鬨之外,其餘地方人實在少得可憐,風一吹,還沒立起來的樹葉片子多。
當初恢弘挺立的國營大飯店早已經關張,新城區也接連開了兩家設施豪華、更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酒店,其中一家是俞人傑持股。
要不是星巴克不讓入股,俞人傑是多少也想投個三塊五塊的。
tony似乎也驚歎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心滿意足地拿著二維碼揚長而去。
李映橋已經在吹頭發了,店裡吹風筒此起彼伏的嗡鳴聲,讓氣氛忽而沉默。兩人沒再說話,偶爾視線在鏡子裡相碰,也很快挪開。
俞津楊在隔壁座位上端端坐著劃拉著手機,這會兒他才看見高典給他發的微信消息,說咱們橋回來了,這會兒去理發店找他了。
認真算起來,大二那個被暴雨突襲的暑假之後,他們幾個就好像被衝散的落葉,幾乎沒有再見過了。
高考剛出完分,俞津楊就知道他倆注定天南海北,雖然在高考前,李映橋曾信誓旦旦對他說過,她不想離家太遠,怕李姝莉一個人覺得寂寞,要麼上海的大學,要麼省內的s大,就這兩個選擇。
高三那會兒他倆成績都出乎意料的穩定,s省一六年還是有自選模塊的加分。總分結構是七百五十分的文理科總分加上一本生需要選考科目六十分的自選模塊加分,總計是八百一十分的分數結構。
兩人當時成績就在七百分上下浮動。剛好也就卡在f大和s大的附近,相對來說,s大更穩妥一點,f大他倆都還需要點發揮空間。但朱小亮和梁梅已經心滿意足,能保穩考上省內的s大,已經是超出他倆的預期。
誰料,結果一鳴驚人。一個考成脫韁的野馬,完全不顧倆老的小心臟直接衝進全省文科前十,另一個發揮也超常,衝進了全省理科前一百。雖然穩坐萬年老三的位置,但這個“三”的含金量比小升初來得重得多。
李映橋哪還管李姝莉寂不寂寞,在梁梅和朱小亮連夜給她做完思想工作,毫不猶豫就填了b大的王牌專業。聽信讒言的俞津楊,早就已經和爸媽說好了他也舍不得離他們太遠,他的目標就是f大或者s大。
而他財大氣粗的老父親,更是執行力爆表,也信兒子是真不想離家太遠,於是立馬就在上海給他買了套房子,作為高考獎勵和成年禮。
豐潭的幾個產業老板,對北京沒什麼執念,反而在省城和上海多少都置辦過房產,俞人傑也不例外,高考結束就大筆一揮,將江邊的大平層直接過戶給俞津楊。
俞人傑這一擲千金的闊綽手筆,簡直讓李映橋高典他們幾個眼睛都直了。從那以後,幾人都不叫他大名或者喵喵了。一個個全都擠眉弄眼地叫他“少爺”,然後爭相地競聘起管家、醫生等霸總小說裡台詞單一、但輕如鴻毛也重如泰山的角色。
他們不懷好意、插科打諢地逗他笑。
俞津楊大多時候是冷眼旁觀,有時候真忍不住笑了,下一秒,他們就會聲情並茂地念出那句著名台詞:“好久沒見少爺笑這麼開心了——”
緊跟著李映橋就兩眼冒光地對他發誓說:“少爺,我決定為你棄文從醫,我做你的私人家庭醫生,以後你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你不跳,我也不跳。”
“……”
高典蹭一下站起來,不知道從哪搞出來一塊方巾,給俞津楊緊緊圍在脖子上:“那我當管家!我鞍前馬後絕無二話,少爺,隻要你一聲令下,屎都夾斷,先給你剔牙。”
“……”
“那我將為你打造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比八真人雕塑,”鄭妙嘉故作深沉地一推眼鏡說,“相信我,我一定將你的完美曲線纖毫畢現,放進蠟像館供世人瞻仰。”
高典不由仰頭想象了下,腦子裡跑出隻滅霸,他有點不忍直視地閉上眼。
俞津楊:“…………”
俞津楊果斷選擇去了上海,因為那時候的他們都不覺得他們後麵會失聯,隻是世事無常,世事太無常。
直到他去年回來豐潭,聽說了李映橋很多傳言——
說她在b大拿了國家獎學金,說她還沒畢業就和北京的大廠簽約了,後來那個公司暴雷倒閉清盤,又說沒多久,李映橋東山再起,短短兩年時間做到市場總監的位置。前陣子聽說她又做了個什麼開司米,紅遍大江南北,好多人搶著買。
整個故事有頭有尾,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描述得繪聲繪色。但可信度不高,因為當時和他八卦的人是他太奶——俞婉娟女士。
吃三碗飯的俞婉娟女士,如今已是一百零三歲的高齡,憑借著當年在鎮上將李武聲的腰子給串串燒的戰績,現在豐潭不少人還記得當年這位英勇神武的老太太。
老太太活得過於高壽,膝下子女大多都沒能活過她,唯獨俞津楊爺爺這一脈人丁還俱全,但老太太哪兒也不肯去,就一直自己一個人在鄉下熬著。
俞人傑給她叫了保姆和護工,又把老舊的灰土瓦牆給翻修成豪華精致的小洋房,格格不入地嵌在一片灰頭土臉的磚瓦房裡,種了滿院子的多肉,還有爬滿一整個架子的葡萄串。
俞津楊回來後,除了在城裡上班,其餘時間要麼和高典打球,要麼就和老太太在鄉下耗著,給她打理打理多肉,修剪修剪雜草。老太太閒話並不少,還滿嘴跑火車,說起他那幾個舊時小友,消息比他靈通,說小糕點在深圳創業賠了不少錢,有個富婆要他賣身還債,小糕點誓死不從,從深圳逃回來的。
還說鄭妙嘉同時交了好幾個男朋友,一個寫歌的,一個譜曲的,兩個人不小心見了麵——
俞津楊問她怎麼知道這些的,老太太年紀大,耳朵可不背,有時候唐湘和俞人傑來看她時,閒聊被她聽見的。他爸媽倒是很有默契地不怎麼在他麵前聊這些,反倒還是從老太太有時候碎碎念被他聽見。
但李映橋去賣開司米,他是不太信的。俞津楊當時剛給多肉換完盆栽,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就扯了張椅子過去在人跟前坐下,決定陪老太太嘮會兒嗑:“什麼開司米?羊絨衫?什麼牌子啊?”
“我哪記得,”老太太當然想不起來,眉毛一擰,“你管呢,反正你又不買。”
俞津楊笑出聲,說:“我買啊。買了我就是她顧客,顧客是上帝,她回來還不得唯我馬首是瞻啊?”
俞婉娟可不會信他,拿手指戳他腦門,越戳越用力,戳得他的腦袋像顆伽利略的物理實驗球,一下一下來回擺動,他也故意加大幅度地晃,連帶著腳蹬子一起晃,顯得太奶身強力壯,表情坦然地說:“您肯定聽岔了,李映橋一個冬天自己都穿不住羊絨衫的人,怎麼可能這個季節跑去賣羊絨衫。”
說到這,他腦袋湊到婉娟女士跟前,難得咬字清晰地同她好奇猜測說:“我媽當時說的是不是——case?”
“對咯!”老太太笑嗬嗬地一蒲扇拍他腦袋上,頓了片刻,這會兒不知道又想起什麼,眼神開始渙散,“說到你媽,湘湘啊,湘湘這兩年真是辛苦了——”
這幾年,她時常這樣,說著說著,突然沒聲兒了。
俞津楊每當這時候,心裡就忍不住咯噔一聲,見她呼吸平緩,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蒲扇,才放下心來。他進屋拿張薄毯給她蓋上,聽老太太鼾聲漸起,他才輕輕合上院門離去。
擇日再見俞婉娟女士,對方又精神矍鑠地要同他聊起那些舊時小友,完全忘記這些車軲轆話題昨天同他講過好幾遍。大姑正巧過來幫忙收拾老太太換季的衣物,順手也煨了個玉米餅給他吃,俞津楊趕忙接過,討巧地轉移話題:“正餓著呢。”
“鍋裡還有呢,彆嗆著,”大姑見他大快朵頤,詫異地說,“沒吃午飯啊?”
“吃了,剛和高典去打了個球,又餓了。對了,太奶吃了嗎?”
“喝了點粥,”大姑邊說著,邊從屋裡拿出一床棉被曬,剛把晾衣杆子撐開,俞津楊起身把玉米餅叼在嘴裡,順手幫她抬另外一邊的棉被角,被大姑嫌棄地拉開,“你這少爺就彆動了,手上還沾著油,彆給我蹭臟了。”
俞津楊笑著把手攤開給她看說:“這隻手沒碰玉米餅。”
大姑還是嫌他礙手礙腳,“你陪太奶嘮嗑去吧。”
俞津楊不太願意去,怕老太太又提李映橋,他實在不想知道她在外頭又刷了多少也怪,提升多少人生的經驗值,來來回回也就是那些車軲轆話,他知道太奶什麼意思,無非是覺得他的朋友們都在外地漂,他在家啃老。
他剛一過去,就聽見老太太讓他蹲下,又捂著嘴在他耳邊說了個八卦:“楚美整容了。”
楚美就是他大姑。老太太說著拿眼尾偷摸掃正在忙活的大姑,然後用兩隻手掌來回著急地搓著臉頰兩側,悄聲說:“她把兩邊給削平了,原先的方下巴沒了。”
俞津楊知道,大姑當時因為這事兒還和爺爺吵了個整架,“她和姑父離婚之後,她現在聽不得一個方字,有人說她臉方都不行。”
“就因為你姑父姓方啊?”
“嗯啊。”
“再胡說八道我揍你啊,”老太太瞪他,蒲扇高高舉著要拍他,“想嘗嘗一百歲老太太的拳頭嗎?”
俞津楊那麼大一個人,蹲在她旁邊,在頭頂的金色日光下頭發被曬得毛茸茸,像隻大金毛,笑著問了句:“您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咋不知道,”老太太仰靠在太師椅上,搖著蒲扇煞有介事地說,“我還知道你們現在誇一個年輕小夥,身材好的話,就叫雙開門冰箱!”
“……”
俞津楊笑不出來了,他站起來,給她調整搖椅的高度,說:“是高典吧,他是不是又跟你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老太太瞥他一眼,笑笑。
高典偶爾會陪他來看太奶,老喜歡給太奶科普一些當代年輕人流行的話術。搞得太奶現在像個賽博老人,如今一百零三歲的高壽,身體各部分硬件基本上已經退化,思想卻偶爾還能夾在時代的浪潮裡隨波逐流一下。
其實,市政每年都會組織人往方家村給登記在冊的百歲老人送關懷,問她還有什麼需求嗎?
賽博老人張嘴就愛胡說八道——
“我沒什麼特彆的需求,就是煩你們一天到晚淨給我照相,我這幾年拍的照片都快趕上這輩子拍的,但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拍照。我之前說的長壽秘訣可能要修改一下,活到一百歲的秘訣是少管閒事,但是要再活久一點,就是最好不要被你們找到。”
“還有,我去年讓你們幫我那個曾孫找對象的事情有著落沒有?”
俞津楊其實在他們去之前就跟市政的工作人員打了無數次預防針,他太奶的嘴就是個不著調的葫蘆噴子,千萬彆當真。
但市政的人對待工作就是兢兢業業,甚至還把這件事寫到年度總結報告裡,一本正經地彙報給領導,領導也就在開政府會議時提了那麼一嘴。結果那周的豐潭新聞聯播裡就猝不及防地出現俞津楊征婚的新聞,還是早、午、晚間三檔新聞節目輪番播放。
俞津楊當時真的蠻想報警的。因為征婚啟事上身高那欄,給他填的是:一米七九。
他高中畢業就一米八了,好吧,一米七九點五。在f大上學的時候,因為外形還算出眾,被羽毛球社拉去做過一段時間羽毛球撿球員,而後社長意外發現他人氣還挺高,堅持讓他去撿球,圍觀的人會多點。
直到一次訓練讓他上場,發現他的控球能力不錯,就突然給他轉正打了好幾年的羽毛球,還在某一年的大學生羽毛球錦標賽上意外收獲一座亞軍獎杯。
直到他去芝加哥交換留學那年,在家收拾行李的時候,猛然發現自己伸手居然能摸到頭頂水晶掛燈了,老媽立馬拿卷尺給他量,發現又長了六公分。
唐湘特意去問了醫生,醫生建議他拍個片看看,一般大學後骨骼線都閉合了,如果後續還在長的話,可能要做個詳細檢查確定骨骺線閉合有沒有。不然有些發育比較晚的男生就要考慮是否激素失調、巨人症等可能性。嚇得那陣俞津楊把所有的羽毛球拍一並打了個草率的蝴蝶結,送給高典。
好在後來俞津楊去國外就沒再長了,身高穩定在早上一米八八,晚上一米八六,儘管醫生說晚上才是更接近真實的身高。
他也會根據表格的輕重緩急酌情填報自己的身高。雖然征婚並非他主觀意願,但誰知道會上新聞啊,報個早上的身高不過分吧。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想說最近都這麼倒黴了,剪個頭算了。然而都二零二五年,托尼們的業務能力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裡多少顯得有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兩人走時,前台的服務員剛接班,對此前的事兒一無所知,又撞俞津楊槍口上,攔住他問:“今天的服務您滿意嗎?有沒有什麼想要建議的。”
俞津楊推開玻璃門,讓李映橋先出去。
李映橋從他拉開的門裡過去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在自己頭頂響起:“你們給keven總監請個助理吧,他買咖啡真的很久了。”
噗。李映橋下意識抬頭看他,正要笑,卻也才發現,他真的比從前高了很多,下一秒,條件反射去看他的鞋,是不是穿內增高了啊,她記得大二暑假的時候,他好像也就一米八左右。
以至於兩人走出理發店,李映橋故意落在後麵看他的鞋跟。
俞津楊又怎麼會察覺不到她忽上忽下的視線,頭也不回地說:“彆看了,腿打斷了,重新接了一截。”
“是吧,”李映橋也沒頭沒腦地跟著點點頭,一時沒跟上他的腳步,頓時又反應過來,“——啊?”
俞津楊站在路邊等著紅綠燈過馬路,打算去對麵給自己買頂帽子,他回頭看她,笑了聲:“李映橋,你現在怎麼看起來有種會被人騙光養老保險的樣子?”
李映橋回過味來,慢悠悠踱步到他麵前,撥了下被風吹到額前的頭發笑說:“嘖嘖,俞喵喵,你現在怎麼也滿嘴跑火車。”
“沒有,”他眼神從她身上挪開,看著對麵凋零得隻剩幾個偏旁部首的木玩城招牌,“怎麼說,你去哪兒?”
“你呢?你去哪兒?”李映橋也輕描淡寫地說,“有時間咱們就敘個舊,沒時間就下次再說。”
七八月是豐潭的台風季節,天色總是驟變,老天爺這會兒和李映橋進理發店是兩張臉,雖沒下雨,風勢很大,人行道兩旁的樹木都被來回撕扯,眼看又是一場暴雨的前奏。李映橋話音剛落,“砰砰”幾聲響,人行道上的共享單車就隨之被刮倒了好幾輛。
“行,你先去高典那等我,”俞津楊邊說著,邊彎腰駕輕就熟地把共享單車給扶起來,才看她說,“我去買頂帽子,這頭醜得我要睡不著了。”
“那你買瓶安眠藥啊,買什麼帽子呢。”李映橋笑著說。
“那我也得戴著帽子吃行了吧。”他扶好車,徑直從她身邊越過去麵無表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