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回來這小半月足不出戶,除開上周去了趟墓園,其餘的時間窩在家裡刷劇,報複性地補刷這幾年因為工作落下的動漫番劇。終於在連熬兩個通宵後,她中暑了。
其實小時候她身強體健不常中暑,俞津楊倒是經常被她捶出一片片紅砂。可自從上高中後,在學業的高壓下,她開始疏於鍛煉,隔三差五就中暑,尤其高三,光刮痧已經好不了了。反倒是一直堅持練舞的俞津楊不怎麼再中暑。
於是她暗暗發誓,她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從這裡考出去,考到名牌大學去。
其實一六年s省高考放榜還挺熱鬨的。除了那位憑著一己之力讓睿軍這所普高往後幾年招生率直線飆升的慶宜小黑馬和慶宜一中那位裸分考上700、結果卻因為沒考自選差點要被父母送出國的神人之外——
豐潭中學那年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爆了匹黑馬,甚至直接力壓慶宜宗山一眾文科大拿,一舉拿下那年s省的文科魁首,而且也是豐潭乃至南來整個市,至今為止唯一一位省狀元。
這人是李映橋的同桌,叫方玥,和他們還是老鄉,也是當年鎮上那批拆遷戶之一,隻不過她沒有搬到小畫城,而是跟著姥爺去了鄉下讀書,她沒有李映橋那麼幸運,全靠著自己一步步考進潭中。
方玥一向沉默寡言,高考結束那天卻一反常態給李映橋留了身份證和準考證號讓她幫忙查一下成績後就再無音訊。但出分當天,李映橋沒有查到方玥的成績,她被鎖分了,隻知道她的排名在全省前五十。
在鎖分四天後,李映橋從班主任老米那了解到方玥的成績,但方玥本人一直都沒聯係上,李映橋怕她錯過填誌願的最佳時期,當天晚上就拉著俞津楊幾個人去鄉下找方玥。
方玥沒有留過電話給她,甚至連具體的住址都沒有告訴過她,反倒是俞津楊聽聞後,沉默片刻說他可能知道方玥家在哪。
那晚下著小雨,他們幾個一下中巴車,踩著泥濘的黃泥小路往方玥家走,雨絲綿密,很快他們的鞋子都濺滿泥點。鄭妙嘉和高典沒來過這麼偏僻的鄉下,漆黑的田野一望無際,連戶人家都看不見。
兩人戰戰兢兢一路,每走幾步就要問俞津楊還有多遠。
俞津楊總是不緊不慢地回,快了。
後來李映橋也忍不住問,還有多遠。
俞津楊依舊漫不經心地應著說,兩分鐘。
就這樣被他一路連哄帶騙,三人在此起彼伏的蛙叫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完了那條一眼都望不到儘頭的鄉間小路。
李映橋也從沒來過這兒,她低頭看著自己剛買的白球鞋不免悲從中來,她哪能想到自己找方玥找到這麼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她有些懊惱,早知道該換一雙鞋再來。
然而方玥並不在家,土坯房裡隻有一個頭發蓬亂、腿腳看起來不太方便的女人,正坐在矮凳上拿著根玉米棒哄小孩,一聽又是來找方玥的,隨手抄起一旁的掃帚要將他們趕出去。
高典個子最高目標大,被擊中的頻率最高,被方玥媽媽打得滿屋子亂跑,後來,李映橋大聲說他們隻是方玥的同學,高考出成績了!方玥媽媽這才停下來,定睛盯了她旁邊的俞津楊幾秒後,突然轉身進屋去,拿了個包著錢的紅色塑料袋,扔給俞津楊說:“我認得你,你彆再來了。彆再來了!”
也不顧他們再說什麼,直接連人帶錢將他們往門外搡。
他們隻好沿著來時的闃寂漆黑的鄉間小路往回走,已經沒剛才那麼怕了,蛙鳴聲顯得都有些親切。這會兒雨剛停,月亮在山嶺間又慢慢熨出個輪廓出來。
殘月的清輝下,仿佛在用最後的餘溫撫摸著這座大山的輪廓,而往日看著巍峨的山脊,此刻在清白的月色下,竟露出些瘦骨嶙峋的貧瘠。
幾人齊齊望著天,又齊齊歎了口氣——
哎。
回去的路上,高典終於忍不住問俞津楊:“喵仔,你怎麼知道方玥家在這,她欠你們錢啊?”
“她爸爸之前在我爸廠裡上班,廠裡罷工的事兒,就是她爸爸帶的頭。我跟我爸來過他們家幾趟,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這裡就是方玥家。有一次我爸非炫他的車技,說要把車開到方玥家門口,結果車輪卡溝裡,就那個位置,草到現在都沒長出來。”
俞津楊慢悠悠走著,目光朝路旁一瞥,幾人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果然溝嶺旁有一塊荒地裡的雜草軟趴趴地塌下去一片,像遺傳性極高又無法根治的斑禿。
“造孽啊,”高典歎息,“……這個四一哥,上次咱倆開學他撞歪的那顆樹給栽回去了沒?”
“栽了。本來想栽一棵蘋果樹,被交警部門罵了一通,老老實實又換了棵梧桐。”
“你爹咋想的,那邊本來就堵,還放棵蘋果樹,這要結出果實來,誰路過都得停車去摘一顆。”
“他說怕咱們上課餓。”
“……”
“…………”
走了近半程,李映橋一言不發,俞津楊瞥她一眼,放慢了腳步說:“還在想方玥的事?你一天天東竄西竄地忙著彆人的事兒,彆最後把自己的事情耽誤了。”
“怎麼可能,”李映橋頭也不抬說,低著頭專心避開路上的小泥坑,“梁老師和朱小亮都給我分析過了,耽誤不了。”
“那是,你畢竟全省第十。甘拜下風了,朱小亮和胡正打電話時,手都在抖,認識他這麼久,我就沒見過他這麼激動。”
李映橋瞥他一眼,想起來,“難怪你那會兒站在魚缸邊上一動不動,保護小金魚們呢?”
俞津楊笑了聲,把手揣進褲兜裡,話裡難得有揶揄的成分:“認真講,梁老師要養金魚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是舉雙手雙腳反對的。”
李映橋也樂了下,“所以後來我們每次補習你一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魚缸那邊數金魚的條數?方玥都說你多少有點毛病。她是不信朱小亮會吃的。”
“那你說我有沒有毛病?”俞津楊問了句。
“有點。”李映橋不帶猶豫的。
“……”
不高興了,正冷眼瞪她呢。
李映橋笑起來:“不至於吧,喵,你現在這麼斤斤計較呢。”
“斤斤計較?”他說,“李映橋,那你彆忘了,你檢討書欠我三十三萬八千二百五十個字了。”
“欠著吧,有本事來北京討咯。”
她儼然一副債多不壓身、虱子多了不怕癢的頑皮賴子口氣說的。
“……”
“喵,你要記得來北京找我玩。”
“不要,我不跟‘征信’有問題的人玩。你上我‘征信’黑名單了。”
“那你把我放出來唄。”
“三十三萬八千——”
“黑著吧,黑著吧,一輩子彆聯係了。”
“你說的。”
“我說的!”
“你說話跟放屁一樣。”他說。
“你不光放屁,你放還帶著ua呢!”李映橋在他耳邊振振有詞地回擊,“是是是,俞喵喵,你放的最a了!這樣可以了吧。”
俞津楊:“……………………”
方玥是高三加入他們的。
認真講起來,豐潭若不是那年方玥考出這麼個石破天驚的成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映橋的成績放在一六年也很出乎意料地亮眼——她從花錢買進潭中,到高二分班考試跌破所有人眼鏡,直接考進文科重點班前十,之後就穩居年段前十,那時方玥的成績都還不如她。
方玥是高二文理分科之後和李映橋分進一個文科班的,方玥很內向,班級活動基本上能躲就躲,因為方玥左側臉頰上有一塊占了小半張臉的烏青胎記,初中時就因為這塊胎記在鄉下被同學排擠孤立。
考上潭中後,方玥自覺也不太合群,主動跟老師申請坐在教室窗戶邊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這樣她左臉頰的胎記就隻會對著窗外,沒有人會注意,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度過高一整年。
高二分到文科班後,文科班的老師不願意給她這個特殊待遇,因為方玥長期營養不良導致她個子不太高,後排基本上已經被個子高的男生占據。
豐潭又不允許男女同桌,即使為她破例,也沒有男生願意陪著她坐在那個犄角旮旯的位置兩年都不動彈的。
畢竟在枯燥無味的學習生涯裡,偶爾挪動一下座位,保不齊就挪到自己有好感的人麵前,哪怕離得稍微近點的那個星期起得都早點。
要是有男生真願意陪她一動不動的,那更糟,老師還得仔細琢磨這裡頭的動機。
幸好那個時候班裡還有個李映橋,她個子不矮,人又開朗。米娜就找她聊方玥的事情,其實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卻沒想到李映橋同誌答應得很爽快,讓米娜好生感動。
本以為李映橋這樣的性格會帶動著方玥融入集體,結果沒想到,方玥把李映橋也帶孤僻了,高三兩人幾乎任何班級活動都不參加,時間全用來刷題看書。
但米娜不知道的是,李映橋帶著方玥一起加入了他們自己的補習小組,在朱小亮層出不窮的數學折磨下,和俞津楊不厭其煩的英文語法逐步講解,還有妙嘉栩栩如生的繪畫加持,加上李映橋各種昆蟲標本的刺激,最後再由高典的海豹式鼓掌的激情應援下——方玥的成績幾乎是突飛猛進,排名一下從全校一百左右升至前十,方玥的短板過於明顯,英文更是她短板中的短板,一旦突破這塊短板,她的成績就有了顯著提升。
最後一次三模考,成績單發下來那天,方玥總分已經突破700大關。
還是李映橋率先看到成績,一到梁梅家就迫不及待拿出卷子和俞津楊他們顯擺:“看看,看看,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高的分。方玥,你要是高考能考出這個成績的話,保底能上咱們省內的s大。”
不等俞津楊他們幾個表態,李映橋又立馬發現了幾個不該失分的點,拿起筆就給她圈出來——
“這裡怎麼還錯呢,完形填空這幾個地方不該失分的,你好粗心啊,高考一定要多檢查幾遍,說不定高考能衝進全省前十。”
李映橋對學習最魔怔的時候,就是高三最後幾個月。她完全沉迷在方玥漂亮的分數裡,拖過方玥的英語卷子,迫不及待地幫她分析一道道錯題,“呐,這個地方‘while’表讓步轉折,不是時間狀語,這個地方不該錯哎,喵講過很多遍了,高典都對了——”
高典低頭看了眼自己叉叉多得能去河裡叉魚的卷子,撓撓頭說:“我都不知道我選對了,我純蒙的。”
李映橋頭也不抬一邊給方玥找不該失分的點,一邊還不忘給他耐心解釋說:“你上次也這麼蒙對過一次啊。英語是有語感的,你能蒙對第一次,就能蒙對第二次,多蒙幾次,就能蒙出感情,蒙出直覺。這題跟你會了沒什麼區彆。”
說完,她又指指方玥,“但你不能蒙,一般咱們學霸知道的乾擾信息比較多,很容易選岔了。”
……
最終,他們幾人在一家網吧裡找到方玥,方玥自從高考結束就在這家網吧打了小半個月的工,白天替人看機子,晚上就在櫃台底下支了張行軍床睡倆小時。行軍床上鋪了好幾本招生簡章,見這情況,李映橋也知道她應該自己查過成績了。
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回肚子裡,但因為這幾天找人找的精疲力儘,晚上幾乎也沒睡好生怕她錯過誌願,火氣沒壓住,說出的話也犯衝:“你應該知道自己的成績了吧,a大招生辦的人已經去過你家好幾趟了,老師都急瘋了,怎麼都聯係不上你,你到底搞什麼啊!方玥,所有人都在為你著急,你結果躲在這裡!再提醒你一遍啊,最後截止日期是明天下午五點半之前,錯過時間你就哭去吧!好了,你交代我的事情辦完了。”
一夥人浩浩蕩蕩這麼衝進來,劈頭蓋臉就把方玥罵了一通,網吧主管還以為方玥結錯賬了,剛要說話,被朱小亮和梁梅拉到一旁,幾個小孩直愣愣地杵在櫃台旁圍著方玥,李映橋就目光如炬地瞪著她,還是要方玥給她一個說法:“你到底怎麼想的,你是覺得自己考得不好躲起來嗎?還是要怎樣?你好歹也跟我說一聲,什麼都不說就讓我幫你查個成績,考這麼個成績出來,你人還搞失蹤,我們都快報警了!”
方玥始終不吭聲,她向來不善表達。指尖在櫃台上都掐白了,喉嚨裡像堵了塊燒紅的炭似的,她看看俞津楊又看看李映橋,耳朵都燒紅了,一路燒到脖子,她越著急,越不知道怎麼解釋。
俞津楊把李映橋拉到自己身後,看著她低聲說:“你冷靜下。”
隨後他又轉過身去,把之前從方玥媽媽那裡拿的一個紅色塑料袋遞給方玥,他目光越沉靜平淡,越顯出一旁的方玥臉要漲成豬肝色了。
他說:“我們之前去了一趟你家,這是你媽媽扔給我們的,裡麵的錢我當著他們的麵都一起數過,剛好八百。這幾天暫時放在我這裡,我沒有動,你自己點一下。如果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們說一聲,我們一起想辦法。李映橋隻是擔心你錯過誌願,她這幾天自己的誌願都沒認真弄,全在找你。可能說話比較衝,你彆介意,方玥,你誌願填好了沒?”
在俞津楊不緊不慢的引導下,方玥終於找到切入口,這個問題能最快直接回答:“填好的。”
李映橋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轉身就往外走:“那我不管你了,下次彆這樣隨便給人留個東西就一聲不吭地失蹤。”
“李映橋!”方玥忙叫住她,“我隻是覺得你看到我的成績會高興,才讓你幫我查成績的。”
“高興個屁啊我——”李映橋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瞪她,噔噔噔兩步就走回來說,“我這兩天被你嚇得小心臟撲通撲通的,我都不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方玥,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你家裡人是不是要把你賣掉嗎?”
方玥搖搖頭,忙說:“沒有沒有,我隻是想打工賺點上大學的生活費,讓你幫我查成績,我是覺得我考得非常不錯,想著你看到我的成績會高興,所以我才給你留了準考證號,因為我沒有手機,我……也不知道怎麼找你,我不知道你會這麼著急。對不起啊,李映橋。”
高典說:“啊?那我們去你家,你媽媽可凶悍了,拿掃帚瘋狂掃我。”
方玥說:“我媽媽精神狀態不太好,她估計以為你們是要債的上門,俞津楊之前去過我家,她可能把俞津楊當作是我爸債主的兒子了。”
“……”
“……”
“……”
啊——
李映橋仰天對著網吧的天花板長嚎了一聲,索性越過櫃台去,兩手掐著她的脖子狠狠來回猛晃,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方、玥!啊,我真無語了,我真想掐死你啊。”
方玥被她搖得更紅了,宛如一隻熟透的蝦,肉都快柴了。
半晌後,李映橋終於鬆開鉗製住她的手,說:“你早說啊,我把我的電話留給你啊!再不濟,你可以去梁梅那裡找我嘛!再說,你考出這個成績,我就算不想知道,也立馬就知道了好吧。”
“那我……也沒想到,我能考成這樣——”
李映橋泄了口氣,又摟了摟她:“算了,算了,你沒事就最好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和喵喵中考那會兒一樣,被人綁架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你在這裡工資高嗎?”
一旁梁梅、朱小亮、俞津楊三人默默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裡看出一絲同病相憐——跟他們三個麵前犟得跟頭倔驢似的李映橋,原來在省狀元麵前這麼好哄。
“還行,一天能有一百。”方玥說。
“賺錢的事兒你找我啊,我帶你乾啊。”
“對啊,你找橋橋啊,她可有門路了!”鄭妙嘉終於也插上嘴說,“我的語文書,她都能在跳蚤市場給我拍出高價。”
“全是一堆肌肉李白,肌肉杜甫,彆人見都沒見過,能賣不出高價嗎?”李映橋說,“還是賣便宜了,妙嘉,你以後絕對是個大畫手,她還畫過禿頭的高典和光頭俞津楊。哈哈哈——”
幾人嘰裡呱啦熱火朝天的討論半天後,得知倆女生的成績後,方玥突然想起來:“俞津楊,高典,你們倆呢?”
鄭妙嘉揚手一一給方玥聲情並茂地介紹過去:“一個卡襠哥,一個萬年老三。”
高典:“……”
俞津楊:“…………”
豐潭中學每年一批上線率並不少,每年至少也有四百人,隻是全省前一百的占有率很少,潭中每年能考進全省前一百的都不到五人,唯獨一六年異軍突起,那年有十人躋身百強。
文科豐潭更是佛光普照,前十獨占兩席,除此都在五十名開外。俞津楊理科全省第八十四,仍舊是全縣第三,和小升初那年排名一樣。高典則是和中考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卡著重點線上了。
那會兒他倆已經回家,高典去他家蹭空調,還在笑他這個萬年老三,甚至還煞有介事地提醒他說,以後可千萬彆給人當三啊。俞津楊剛跳完舞,一頭汗盤腿在舞蹈室的地板上坐下來,聽見高典在那搗鼓他的黑膠唱片,單手撐著從背後劈手給奪回來,冷著聲說:“卡襠哥,你有什麼意見嗎?”
“……”
“李映橋說得沒錯,你現在是有點斤斤計較了。喵仔。”高典回過頭,還厚顏無恥地勾著他的肩膀說。
“走開,”俞津楊給他抖落,不讓他搭自己,低著頭將唱片全部放回去,“她還說我放屁都是香的,你怎麼沒記住。”
“是嗎,她是這麼講的?可是她也說過,”高典說,“你太矮了,完全不是她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