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梅後來回顧自己這乏善可陳的一生,她覺得自己有兩件事做得特彆對。第一件事是當了老師,第二件事為了慶祝九七年香港回歸,她往平日最討厭的老師窗戶裡扔臭雞蛋,儘管她被老師逮了個正著。
本以為會被劈頭蓋臉地教育一通,但老師並沒有因此生氣,還大發慈悲地給她煮了一碗麵,往她麵前一推,一副請君入甕的姿態說:“你自己扔的臭雞蛋,你自己吃。”
她憋著眼淚吃下去,但是臭雞蛋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臭。
那年她不過十二歲,再怎麼憤世嫉俗,在手段多得能編好幾套課間操的老師眼裡,也不過是隻張不開牙、舞不了爪的紙老虎。
梁梅從小在福利院長大,和其他小朋友的區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隻知道自己是八五年的冬月出生。
一九九九年,在那位老師的激將法下,她跌破所有人眼鏡,出乎意料地考上慶宜師範學校——那時候s省內少數幾所中等師範學校之一,也就是俗稱的中專,不僅學費便宜還包分配。
中師三年,老師又故技重施,梁梅在她的耳提麵命下,練就一手漂亮的板書和一身拿不出手的才藝。用老師的原話講,教書這行當,科班出身的老師學生們都不怕,最怕的是,野路子學渣從良,腦洞大開要回學校教書育人。
這種老師上克校領導,下克學生,獨攬那一屆最大的刺頭。
梁梅畢業後順利被分配回到豐潭任教,起初分配到一所初中教語文。老師對她仍舊不屑,覺得她爛泥扶不上牆,而她也仍舊很討厭老師,她倆每次見麵幾乎都吵架,不給老師吵到冒煙,她當這趟白來。
後來隨著學曆的水漲船高和政策改革,沒有本科文憑和人脈的她,被一腳踢出初中教師的隊伍,調到畫城小學當班主任。
老師沒再管她,知道她是朽木雕花,孺子不可教。但凡那幾年努努力早點把函授本科拿下來也不至於就這麼被人踹出去了。梁梅也沒想到政策改革如此利索,剛下發文件第二年就開始實行了,她沒有人脈,更不可能厚著臉皮去求老師,自然成為改革第一批被調走的。
那天晚上路過小巷子時,梁梅渾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上來,單薄的裙擺軟塌塌地緊貼在腿上,水珠汨汨順著往下淌到青石板上,洇出一灘灘水漬,她連擰乾裙子的力氣都沒有,上下牙凍得像失控的印刷機,在她嘴裡毫無章法地跳動著,她其實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嚇的。
她原本是不想管的,心裡也打定主意哪怕是自己班的學生也當作沒看見。管他們去死啊,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不知道感恩,拿老師的付出當理所當然——
要不是這次期中考試他們班平均分全年級墊底,她也不至於被年級組長留到這個點,讓對方有了可趁之機。
儘管她沒讓他得逞,還用獎杯把他腦袋砸出好幾個血窟窿,血濺她一身,她在衛生間洗了很久,收拾乾淨後她有些脫力地蹲在地上痛哭一場後,還是用電話打了120。
她聽見李映橋在巷子裡大聲嗬斥著要把史大胖腦袋敲開花,腳就再也挪不開。她剛把一個人的腦袋敲開花,她深深知道這種恐懼,她想,小孩子下手沒輕沒重,要真把人打殘,李映橋一輩子就毀了。於是,梁梅趕忙衝了進去。
但是她沒想到,倆小孩去給她買藥,乖乖蹲在地上給她上藥。即使猜到她不是摔溝裡的李映橋,也沒有追著問老師你怎麼了,而是大聲地跟她說梁老師,明天見。
明天,她還有明天嗎?
如果錢東昌死了,她就沒有明天了。
原本梁梅想第二天便去學校遞交辭呈,然後報警。可她冷靜下來一想,她沒有證據,辦公室沒有監控,錢東昌比她傷得更重,報警極有可能會被錢東昌反咬一口。
正當她猶豫的時候,她看見腦袋纏著紗布的錢東昌,竟然當作什麼都沒發生,若無其事地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們上課。更荒謬的是,因他帶病上課,學校竟然還大張旗鼓地給他評上了榮譽教師,豐潭日報還刊登了他的相關事跡,寫得人潸然淚下,學生們對他更是一口一個尊敬“錢老師”。
於是梁梅改了主意,她沒有立馬辭職,又留在畫城小學近一年。
直到李映橋他們畢業那年,她得知校領導拖欠李姝莉的工資,她將這一年收集到的證據一並將錢東昌和學校告上法庭。
官司打了近兩年,她勝訴了,學校賠了錢,錢東昌也被開除。當然,她也處處被找茬,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總之不是因為她告學校這件事而丟掉工作。而且,豐潭再也沒有任何小學肯再錄用她。
她也沒打算再當老師,拿到學校的賠償金,她第一時間把錢給李姝莉送過去,就打算離開豐潭。李姝莉搬家搬得很徹底,她猜李映橋應該在仙城二中,於是托她的老師在二中打聽,才問到她們現在的住址。
門打開的一瞬間,她又改變主意了,她決定最後再當一回老師——
李映橋的人生,不應該停在這。
國營飯店的包廂裡,安靜得隻能聽見窗戶縫隙裡鑽進寒風的嗚鳴聲。那是一二年的二月初,初二下學期剛開學不久,豐潭沒有暖氣,李映橋都沒穿羽絨服,她身上就一件厚厚的衛衣外套,倒不是李姝莉不給她買,買了她也不穿,她不喜歡把自己裹得像個冬瓜。
然而,國營大飯店是當時整個豐潭最高的一棟建築,李映橋從來沒聽過叫得那麼鬼哭狼嚎的風聲,像一隻颶風猛獸在啃噬著門窗發出悲憫的嘶吼聲。從來不覺得豐潭冷的她,第一次覺得好冷。
這大概就是高處不勝寒吧。
她轉頭看俞津楊,這個有兩年沒見的舊時小友,不光穿著巨厚的黑色羽絨服,脖子上還戴著圍巾,腦袋上還戴著一頂鴨舌帽,保不齊身上還貼著暖寶寶,顯見唐湘阿姨是一點兒凍都不願意讓他挨。
“哎。”李映橋莫名歎了口氣。
一旁從進門開始就一直默默吃飯,安靜得出奇的俞津楊,終於轉過頭淡淡地瞥她一眼——然後默默把帽子和圍巾摘了扔旁邊空著椅子上,他知道她在嫌棄什麼,她從小就嫌他穿得多,嫌他一到冬天就裹得像個冬瓜。
俞津楊扔完帽子和圍巾,也沒同她講話,又繼續低頭慢條斯理地吃飯。
梁梅一進門大刀闊斧點了一堆菜,自己沒吃兩口就去門口抽煙了。包廂裡隻剩下兩個最講禮貌的初中生,李映橋靠在椅背上,看著俞津楊正低著頭喝湯的後腦勺好半晌,還是沒忍住,一巴掌呼上去:“喵喵,你跟我裝什麼斯文!”
“叮咚——”
俞津楊勺子掉碗裡,手還在碗沿虛虛搭著:“……”
他回頭瞥她一眼,眼神很淡,說出的話卻叫李映橋想掐死他,他說:“李映橋,都偶像了,能不能彆動手動腳的?”
李映橋眼神倏地瞪著他:“那歌謠誰編的?不是你吧?”
俞津楊也往後椅子上一靠,和她並排靠著,看著桌上快冷掉的飯菜,下意識往門口看了眼,也沒見梁梅要回來的跡象,他看著李映橋說:“不是我啊,我沒那閒工夫。”
李映橋從上到下將他細細掃了遍,一身牌子貨,看來俞叔叔真是越發有錢了。聽說去年他在豐潭開了一個木製玩具城,宛如從童話書裡活活剖出來的一座城堡,那叫一個恢弘大氣、金碧輝煌,屬於是豐潭的“迪士尼樂園”,二中不少同學每個周末都去那邊排隊打卡,而且一票難求。
“你現在還在練街舞?但俞喵喵,你好像也沒怎麼長高嘛!”李映橋拿手在他腦袋上往自己這邊一劃。
俞津楊這兩年都沒怎麼聽見有人再這麼叫他,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他看著李映橋那個在空中劃出誇張的傾斜軌跡,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那點小手段就留著自己騙自己吧,我現在少說比你高五公分。”
“呸!站起來比比!來,你起來。”李映橋不服,伸手去拽他胳膊。
羽絨服被她扯得簌簌作響,俞津楊懶得和她鬨,靠在椅子上瞧她,人是八風不動,轉移話題和她講說:“你知道梁老師這次找你乾什麼嗎?”
李映橋“啊”了聲,人又坐下來,回到正題,正襟危坐地看著他如實說:“不知道,但她幫我們要回了學校拖欠我媽媽的工資。梁老師是個好人,反正她不會把我給賣了的。而且,剛剛在門口她說請了一個我很久沒見的朋友,問我想不想見見,我用腳趾頭都猜著是你了!”
“喵喵,見著你真好呀!”她又沒臉沒皮地這麼講。
“是嗎?那你還上來就打我,”俞津楊冷笑,他太習慣她這個賞一巴掌給顆糖的套路,永遠說最甜的話,下最狠的手,隻為了下一次能更肆無忌憚地揍他,“李映橋,咱下次要是管不住手就剁掉好吧。”
“啊?”李映橋一愣,“不會有下次了呀,我媽不讓我到處亂跑,我基本上出不來的,這次是梁老師把我帶出來的。”
俞津楊問:“那我以後怎麼把實驗的卷子和真題模擬給你?你考不考潭中了?”
李映橋更莫名其妙:“誰說我要考潭中啊?”
俞津楊剛要說梁老師給我打電話說的啊,不然我乾什麼來了,閒的啊。梁梅正巧就推門進來了,看見倆小孩大眼瞪大眼的,李映橋那句話正好從門縫裡溜出來,她關上門,拉開椅子不容置喙地說:“我說的。”
李映橋婉拒:“……不了吧,梁老師,我從小就不愛學習。”
梁梅問:“誰從小愛學習?”
李映橋看了眼身旁這個:“他賊愛。”
俞津楊斜瞥她一眼,懶得狡辯:“你當我愛吧。”
梁梅又問:“我剛剛問你,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你想清楚了嗎?”
李映橋反應很快地說:“沒想清楚,但我知道我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梁梅說:“比如?”
李映橋再次看了眼身旁這哥,“不想成為他這樣的人,一天到晚跟頭驢似的,除了學習就是開會,不是開會就是去競賽班,不是競賽班就是去興趣班學各種才藝。我看著都替他累,也不知道他搞這麼日理萬機,大學畢業以後要給誰服務。”
“……”
“喵喵,彆把自己搞這麼累咯,考什麼潭中呀,跟我一起進廠擰螺絲去吧。我二中有個同學在校門口給同學貼膜一個月都能掙一千!我做你上線,絕對帶你發家致富。”
梁梅:“……”
俞津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