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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焦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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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內院。血腥味稍淡,卻混雜著牲口的臊氣與草料的黴腐。馬廄旁幾間堆放雜物的土屋,門板歪斜,在朔風中發出吱呀的,如同垂死者的歎息。

報信的衙役臉色發白,指著馬廄角落一處新翻開的、還帶著濕氣的泥土:“鄭令史,就……就在這兒!剛才小的查看馬槽,見這土顏色不對,像是新動過,就……就扒拉了兩下……”

泥土被粗魯地刨開一個小坑,一隻慘白僵硬、沾滿汙泥的人手赫然暴露在慘淡的晨光下!五指扭曲張開,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仿佛在絕望中抓撓過地獄的深淵。

鄭墨眼神驟然冰封。他一步上前,撥開擋在前麵的衙役和老仵作,蹲在那土坑邊緣。刺骨的寒意順著泥土縫隙直往上鑽。

“挖開!”聲音冷硬如鐵。

兩名衙役強忍著驚懼,拔出腰間的短刀,開始小心翼翼地掘土。泥土混著凍塊,被一鍬一鍬掀開。很快,一具蜷縮的男性屍體暴露出來。屍體穿著灰撲撲的粗麻短褐,是下等仆役的裝扮。身體僵硬如石,麵部朝下深埋土中,脖頸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被大力折斷。

老仵作上前,與鄭墨合力將屍體翻轉過來。一張年輕卻因窒息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映入眼簾。口鼻周圍糊滿了泥漿,眼珠暴凸,殘留著臨死前無法言說的驚駭。

“是杜家的馬夫!”衙役中有人低呼,“叫……叫栓子!平時就住馬廄邊這屋裡!”

鄭墨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屍體全身。粗麻短褐被泥土浸透,前襟處有幾道明顯的撕裂口,邊緣毛糙,像是被大力撕扯過。他伸手探入撕裂的口袋深處,指尖觸到一個堅硬的小角。用力摳出,是一塊指甲蓋大小、邊緣被磨得圓潤的深褐色硬塊,與他在前廳門檻下發現的焦塊如出一轍!

又是鬆脂!

鄭墨的心猛地一沉。他將這塊焦硬物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如同握著一條毒蛇的信子。目光隨即移向屍體的雙手。指關節處有新鮮的擦傷和瘀痕,指甲斷裂,縫隙裡同樣塞滿了黑泥和……幾縷極細微的、深灰色的織物纖維!

他小心地用竹簽剔出那幾縷纖維,放在掌心麻布上。質地粗糙,顏色深灰,是雲陽底層役夫或獄卒常用的那種廉價葛麻。一個卑微的馬夫,臨死前抓撓過誰?這葛麻纖維,又來自何人?

“看脖子!”老仵作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指著屍體頸側一處被泥土半掩的位置——那裡赫然有一道深紫色的、半環狀的瘀痕!瘀痕邊緣清晰,皮下出血嚴重,紋理……交錯!是繩索!是那種浸過油的粗麻繩緊勒留下的獨特印記!

繩索勒痕!鬆脂!葛麻纖維!被扭斷的脖子!

這絕非劫殺!這是滅口!是有人要徹底堵住這個可能目睹了什麼、或者知道些什麼的馬夫的嘴!而滅口者,極可能就是那個穿著廉價葛麻衣物、可能左腿微瘸的人!

鄭墨緩緩站起身。清晨冰冷的陽光落在他皂色的吏袍上,卻無法驅散他周身散發的凜冽寒氣。杜家滿門被屠,現場布置“鬼火”疑雲;唯一可能提供線索的馬夫被滅口掩埋;運屍者特征指向縣獄……一張無形的大網,正以驚人的速度在他麵前收緊,每一個節點都散發著濃重的死亡氣息和刻意掩蓋的焦糊味。

這焦糊味……鄭墨的鼻翼微微翕動。除了屍臭和泥土的腥氣,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鬆脂燃燒後特有的、帶著苦味的焦煙氣息!這氣息,與杜家前廳那詭異的“鬼火”殘留,如出一轍!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掃過馬廄簡陋的棚頂、土屋的牆壁、堆放的草料……最終,釘在離埋屍點不遠的一處牆角!那裡的泥土顏色似乎更深一些,幾根散落的乾草末端呈現出不自然的焦黑蜷曲!

他大步走過去,蹲下身。指尖撚起一點焦黑的泥土,湊近鼻端。那股鬆脂燃燒後特有的、混合著油脂的焦苦氣味,清晰地鑽入鼻腔!就是這裡!那個製造“鬼火”的人,或者處理馬夫屍體的人,曾在此處短暫停留,甚至可能……在此處引燃過什麼!

“鄭令史!鄭令史!”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由遠及近。是縣寺裡另一個負責跑腿傳信的年輕皂隸,連滾帶爬地衝進內院,臉上毫無血色,上氣不接下氣:“不……不好了!縣獄那邊……死……死人了!”

鄭墨瞳孔驟然收縮:“誰?!”

“是……是獄吏張屠!”皂隸的聲音帶著哭腔,“就……就剛才!吊死在自己當值的號房梁上了!說是……說是……畏罪自儘!”

張屠!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鄭墨腦中炸響!那個左腿微瘸、被阿七在運屍夜暗中窺見的特征,瞬間與這個名字重疊!

畏罪自儘?滅口!這是赤裸裸的滅口!是幕後黑手在斬斷他剛剛摸到的線索!動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鄭墨一把攥住那皂隸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帶路!去縣獄!現在!”

雲陽縣獄,深藏在縣寺後巷最陰森的角落。高牆厚壁,狹窄的通道終年不見陽光,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黴味、屎尿臊臭和絕望的氣息。

張屠“自儘”的號房在最裡間。門板洞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雜著嘔吐物和死亡的味道撲麵而來。昏暗的光線下,隻見一個穿著獄吏皂衣的粗壯身影懸在房梁上,腳下倒著一張矮凳。繩子是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他粗短的脖頸裡,舌頭吐出老長,麵部因窒息而紫脹扭曲,眼珠暴突,殘留著死前的痛苦與……驚愕?

縣丞田不禮已經在了。他站在門口不遠處,眉頭緊鎖,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手裡緊緊攥著一方素白的手帕,掩著口鼻,似乎被這氣味熏得極不舒服。獄掾(主管獄卒的小吏)和幾個當值的獄卒垂手肅立在一旁,個個麵如土色,大氣不敢出。

“鄭令史來了?”田不禮看到鄭墨,聲音透過手帕顯得有些悶,“唉,真是……家門不幸!竟出了這等事!張屠此人……本官平日觀之尚算勤勉,怎會……怎會行此糊塗之事!”他語氣沉痛,眼神卻飛快地掃過鄭墨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鄭墨沒有理會田不禮的“沉痛”。他徑直走進號房,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臭直衝腦門。他屏住呼吸,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現場。

屍體懸在梁下。腳下的矮凳傾倒,位置……似乎有些過於靠近牆邊?張屠體型粗壯,若真是自縊蹬倒凳子,凳子倒地的位置應更靠近屍體下方正中。但這凳子,卻歪斜著緊貼著牆根。

地上有嘔吐的穢物,散發著濃烈的酒氣。旁邊倒著一個空了的陶製酒壺。

鄭墨蹲下身,仔細查看那攤穢物。除了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和酒液,似乎……還混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深灰色的粉末?顏色與張屠皂衣的葛麻顏色接近,但質地更細。

他不動聲色地用小刀刮取了一點粉末樣本,用麻布包好。目光隨即移向屍體。張屠的雙手自然下垂,指甲縫裡……很乾淨?一個剛剛“自縊”的人,臨死前難道沒有掙紮?沒有抓撓脖頸上的繩索?

鄭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深陷皮肉的麻繩勒痕。紋理清晰,力道深重。但……在勒痕靠近耳後的位置,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方向不太自然的皮膚皺褶!不像是繩索單一方向緊勒造成的,倒像是……被人從背後用繩索套住,再猛然向上提起時,繩索邊緣在皮膚上短暫滑動、刮擦留下的痕跡!

他猛地抬頭看向房梁。懸掛繩索的位置,灰塵有被明顯擦蹭的痕跡。但……那擦蹭的軌跡邊緣,似乎也沾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深灰色粉末?與地上嘔吐物旁的粉末如出一轍!

“畏罪自儘?”鄭墨緩緩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如同冰水澆在每個人的心頭。他轉向門口的田不禮,目光銳利如電,“田縣丞,張屠所犯何罪?所畏何罪?卷宗何在?驗屍錄何在?”

田不禮被他這咄咄逼人的目光和連珠炮似的詰問刺得眉頭一跳,掩著口鼻的手帕下意識地攥緊了,臉上那沉痛的表情幾乎掛不住:“鄭令史!你……你這是什麼話!張屠自戕,屍身尚溫,本官也是剛接到稟報!何來卷宗驗錄?至於他是否……是否與杜家之事有關……”他語氣一頓,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變得嚴厲起來,“此事尚無定論!鄭令史切勿妄加揣測!當務之急,是妥善處理張屠後事,安撫獄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妥善處理?”鄭墨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目光掃過張屠那懸在梁上、死不瞑目的屍體,“下吏身為令史,掌一縣刑名。獄吏橫死當值之所,死因蹊蹺,豈能一句‘畏罪自儘’便草草了之?按秦律,凡非理死者,必當詳查其由,驗明正身!否則,便是瀆職!便是縱囚!”

“秦律”二字,如同兩把重錘,狠狠砸在田不禮耳中。他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方素白的手帕幾乎被他揉碎。他死死盯著鄭墨,眼神深處翻湧著驚怒、忌憚,還有一絲被逼到牆角的陰鷙。周圍的獄掾、獄卒更是噤若寒蟬,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地裡。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驚呼聲從縣獄狹窄的通道深處傳來。

“走水了!走水了!快!庫房那邊!”

“快救火!”

濃烈的、帶著鬆脂和紙張燃燒特有氣味的焦糊煙味,猛地從通道深處洶湧灌來!那味道,與杜家前廳的“鬼火”殘留、與馬廄牆角埋屍點附近的焦土氣息,如出一轍!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庫房?!縣獄的庫房?!那裡存放著什麼?

他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一名獄卒,如同一道離弦的黑色利箭,朝著濃煙最深處、驚呼聲傳來的方向,疾衝而去!

身後,田不禮那張白淨的臉在升騰的濃煙中瞬間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片死灰。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隻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嗬嗬”聲,仿佛被那致命的焦煙扼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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